暴雨中失溫、意見分歧大吵──專訪《赤心巔峰》紀錄片團隊,重返中央山脈極限越野挑戰

by 郁子

(封面來源:《赤心巔峰》紀錄片團隊提供)

2023.11.29 資訊更新凝群眾之力,《赤心巔峰》紀錄片共計募集 5,801,077 元台幣,目前已成功完成影像後製,並預定於 12/15 (五) 全台上映。邀請每一位曾在山林間獲得療癒或人生啟發的山友,一起走進戲院,透過大銀幕感受台灣山林的壯闊之美!

翻越一座山需要多少時間,事前又需要多長時間準備?

2022 年 10 月,人稱「山頂狼」的越野跑好手古明政,攜手「越野一哥」周青,共同完成《赤心巔峰》挑戰計劃──北起南湖大山、南至卑南主山,兩人前後翻越 40 座百岳、爬升高度累積達 32,692 公尺,最後順利以「8 天 16 小時 54 分」的最速紀錄,完成縱貫 332 公里長的「中央山脈大縱走」越野挑戰。

不到 10 天的挑戰,背後耗時超過 2 年籌備,一路上更有近百名山友協助支援。這一切過程,皆由楊守義導演率領攝影團隊完整記錄,並於 2023 年 4 月啟動《赤心巔峰》紀錄片後製暨上映集資計畫,期待與更多人分享這趟旅程之驚心動魄,以及台灣山林之美麗壯闊。

如果齊柏林導演的《看見台灣》,是從天使的角度,空拍俯瞰台灣土地的美麗;《赤心巔峰》就是將大家的視線拉回地平面,順著跑者的腳步,你可以看到每一座山的臉,它們的肌肉紋理是如何生長。」楊守義說。

(圖片來源:《赤心巔峰》紀錄片團隊提供)
穿梭林間山徑,跑者就像自然本身
畢業於世新大學視聽傳播學系電影組的楊守義,過往曾拍攝《西拉雅追鷹人》、《閱讀台灣海洋》、《植物獵人》、《夜行獵手_台灣草鴞》、《法布爾昆蟲記》系列等自然科普作品。此外,他也長期與國家地理、Discovery 等頻道合作,深入荒野、高山、雨林蹲點拍攝。我們在電視上看到,那些難得珍貴而令人屏息的動物畫面,許多都是由他扛著攝影器材、不畏艱苦地拍攝捕捉。

老實說,要不是 2018 年,我幫國家地理頻道拍了《透視內幕:棲蘭秘境馬拉松》,我可能不一定會籌拍《赤心巔峰》」楊守義說。彼時他剛從索羅門群島的雨林回來,因著對棲蘭林道的嚮往,才決定來拍攝這場馬拉松賽事。他是因此才認識當年的參賽選手周青,更因為要捕捉畫面,自己也開始大量訓練跑步,成為一名能完賽全馬的專業跑者。

《赤心巔峰》是挑戰以最快速度完成中央山脈大縱走。當時會選擇接下拍攝任務,除了自認體能狀態沒問題,還有一點很重要──我開始能理解跑者挑戰自我的心境。」顧名思義,「越野跑」指的是穿越不同天候地形,在野外進行的長跑運動,相較一般登山行程多選擇緩步健行,執行起來更具挑戰性。作為生態攝影導演,過去楊守義總認為,山林之美應靜心慢賞,一花一世界,跪地始能聞得花香。

可後來他慢慢意識到,每個人的進山目的,本就各不相同。有人為了看風景,也有人是為了自我挑戰、磨練意志。至於危險與否,其實更大程度取決於跑者的專注度而非速度。「雖然是求快,但越野跑者經過反覆練習,調整跑動時的呼吸喘息,對自然環境擁有敏銳的感知能力。比起一般人,他們也更知道如何運用腿部的不同肌肉,快速通過不平穩的地形坡道。」

在楊守義眼中,比起「登山客」或「跑者」,這群人更像是生於自然的原始野獸。「你也能說我在拍動物紀錄片。」他笑道,「我眼中,他們真的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周青、雪羊、古明政共同討論行進路線。圖片來源:《赤心巔峰》紀錄片團隊提供)
不到 10 天的挑戰,耗時近 3 年籌備
《赤心巔峰》計劃最初是由登山越野跑好手古明政發起,後來加入台灣超級越野馬拉松的常勝軍周青,確定以「越野跑 + 補給站支援」的形式,目標 10 天內完成中央山脈大縱走。接下拍攝任務,楊守義做的第一件事,是從過往合作過的攝影師,找出可支援拍攝的人選。

《赤心巔峰》的拍攝條件相對嚴苛,因為要上山,我們的攝影師必須有一定的體能基礎。不只要在揹重的情況下,努力跟上跑者的腳程;體力下降時,也要能維持冷靜的判斷力持續拍攝。」為此,楊守義特別舉辦了 2 次攝影工作坊,邀請本身常跑高山、具有越野跑經驗的跑者或菁英選手,協助支援《赤心巔峰》的拍攝任務。

長達 2 年半的籌備期,楊守義總會帶著幾名攝影師,盡可能與 2 位跑者一起上山試走。古明政表示,事前上山除了訓練體能,還得去掌握每段山徑的路況。「同個路段在白天或晚上走,推進難度會有所差異,每次訓練時的身體狀態也不同。」反覆實驗得出平均數據,進而抓出單日最大行徑距離,才能確認補給站的設置地點,安排後援人力。

由於中央山脈路徑複雜,兩人入山勘查時,會在樹上綁標誌布條、建立 GPS 軌跡,盡可能增加路線識別度。古明政有時還會自己帶著工具上山,提前清理掉山徑上的帶刺植物,避免兩人行動時意外受傷。「就是盡量顧好每一個細節啦!」古明政說,「每回下山,我們都會去思考有哪些地方可以再改善,減少不確定因素,讓實際挑戰時更安全順利。

(圖片來源:《赤心巔峰》紀錄片團隊提供)
按下碼表,沿稜線深入中央山脈
2022 年 10 月 1 日凌晨 12 點整,《赤心巔峰》挑戰正式開始。古明政和周青揹上裝備,在按下碼表的那一刻,正式從台中勝光登山口出發。挑戰全程皆有一位攝影手隨行,跟拍兩天後接力交棒,完整記錄 2 位跑者的挑戰故事。

第一晚的補給隊伍已經先行上山,其餘 8 支隊伍也進入備戰狀態;不只紮營煮食備餐,必要時還要幫忙跑者按摩肌肉,務必要讓他們在最短時間內,獲得最大程度的休息補給。山下指揮中心有《赤心巔峰》計劃總召王仁豪、登山經驗豐富的雪羊留守,即時追蹤跑者位置、確認行徑軌跡,機動指派人力提供支援。

然而,縱使事前已做好縝密規劃,這趟挑戰仍是充滿意外,而且險象環生。第 2 天晚上,周青因睡不著無法休息,遂接受醫療團隊建議,嘗試服用安眠藥。結果不但沒睡著,反而因藥效導致隔天精神疲憊,必須拖著狀態欠佳的身體,快速通過佈滿裸岩碎石、地勢危險的「卡羅樓斷崖」。

第 4 天由北三段進入南三段,兩人迎來如迷宮般的艱難路段──摩即山與草山。「因為我們是由北往南走。」周青解釋,「一般時候我們是直接走在山稜線上,但摩即山是東西橫向,所以我們必須上到最高點,再下到最低的山口鞍部,翻過層層山脈才能往前。

摩即山一帶本就人煙罕至,周圍箭竹叢生,高及腰間寸步難行,還得留意吸血螞蝗上身偷襲。雖然 6 月試走時,兩人已經找到獸徑,並加強布條標示;可夏季雨量豐沛,茂盛生長的箭竹掩蓋路跡,導致當天行程延遲了 5 個多小時,大幅壓縮睡眠時間。更糟的是,在身心靈都瀕臨極限的狀態下,隔天 2 位跑者便發生了嚴重爭執⋯⋯

(兩位跑者在南一段遇到暴雨緊急迫降。圖片來源:《赤心巔峰》攝影師「陳鵬中」facebook 個人頁面)
暴雨中失溫迫降,他們一度瀕臨死亡
「我覺得,高山就像照妖鏡。」楊守義有感而發,生命本質的狀態,在高山面前基本上無所遁形。比如身體不適還硬撐著上山,高山症一發作,最後還是得乖乖回家。而在極端惡劣的氣候下,兩人又餓又冷、睡得又少,耐性和判斷力隨體能大幅下降,鮮明對立的價值觀相互碰撞,心中累積的怒火也跟著爆發。

上山挑戰最大的前提,必然是要能活著下山。可此行的目標是在 10 天內完成挑戰,關鍵時刻該保守或向前推進?假如有人狀態不佳,該冒著挑戰失敗的風險團進團出,或獨自一人也要走完目標?「古大哥和周青相差快 30 歲,兩個不同世代的個體,彼此之間可以學習互補,當然也可能有所衝突,這些在紀錄片中都會談到。」楊守義表示。

如果說跑者之間發生口角,攸關《赤心巔峰》計劃的挑戰成敗,兩人在第 8 天進入南一段,則遇到攸關生死存亡的困境。首先,南一段縱走本就困難重重,沿線刺柏茂盛難以行走,亦缺乏水源補給。可兩人真正的挑戰在於天候──最後 2 天鋒面靠近,高山下起了冰冷刺骨的暴雨。

當時是凌晨一點鐘,他們一行人冷到失溫,只得緊急迫降在布農抗日英雄拉瑪達星星遺址,拿起露宿袋和急救毯,幾個人躲在岩石堆下,緊緊靠著彼此取暖。「台灣的山是這樣,冷或下雨都沒有關係,重點是風。那個風寒效應非常恐怖。」周青形容那種冷,像是一個人全身赤裸,走到全無遮蔽物的冰凍極地。

這樣瀕臨生死的意外,不只在正式挑戰時發生。第一次試走南三段,兩人走到一半,卻發現天象驟變;後來才知道,當時有個颱風就在他們旁邊生成。「我們每一次迫降,可能在其他人眼裡,都是從一場山難中倖存。」周青感慨,他們運氣是真的好,才能每回都平安下山。

(周青、古明政挑戰成功,平安下山。圖片來源:《赤心巔峰》紀錄片團隊提供)
挑戰成功是 Happy Ending,假如失敗呢?
2022 年 10 月 9 日,古明政與周青成功以「8 天 16 小時 54 分」的成績,完成中央山脈大縱走越野挑戰;比起原訂計劃的 10 天,他們足足提早了一天走完。《赤心巔峰》計劃至此告一段落,下山後的周青,只想好好與家人吃頓飯,古明政則開始規劃下一場越野挑戰。作為紀錄片導演,楊守義也終於搜集完故事的最後素材,準備進入下一階段剪接後製。

過程中我一直在想,假如他們沒成功怎麼辦?」楊守義說。他從不認為一個失敗的挑戰,無法成為好故事,畢竟每一次失敗經驗,都將帶領挑戰者更靠近成功。問題是,每個人終其一生,都有無數座「高山」要翻越,也許下一段旅程就會成功,也許下下次挑戰更加精彩──那麼一部紀錄片,到底該拍到哪裡喊停?

「若沒有預算或時間限制,當然也可以花個 10 年、20 年一直拍下去。只是在你喊停之前,觀眾永遠看不到這部作品。」挑戰成功,當然是相對振奮人心的結局,不過他坦言,就算最後失敗了,紀錄片拍攝仍會在本次任務結束後收尾。重點在於,怎樣的結尾才能讓觀眾從失敗中,生出邁步向前的動力?

「還好最後他們挑戰成功了。」楊守義笑道,籌備期間發生太多故事,很期待能透過紀錄片,呈現 2 位跑者的成長蛻變。此次選擇以電影形式呈現,相較於電視節目,中間不會穿插廣告干擾觀影情緒,敘事時間拉長,得以加入更多細節增色。那 8 天 17 小時的極限挑戰,映照出團隊過去近 3 年的努力,也希望能陪伴所有觀眾,翻越人生路上的每一座山。

(《赤心巔峰》紀錄片導演楊守義。圖片來源:《赤心巔峰》紀錄片團隊提供)
集資上映院線,讓山的名字重新被看見
《赤心巔峰》紀錄片進入後期製作階段,目前規劃於 2023 年 10 月上映。關於人的故事該怎麼說,楊守義還在斟酌,可他必然要將中央山脈的臉,透過故事好好呈現。

「中央山脈裡面有一座山叫『可樂可樂安山』,它雖然不名列百岳,卻是高度超過 3,500 公尺的大山。還有另一座『烏妹浪胖山』,名字也很特別。」楊守義說,台灣土地狹長,人們與高山的物理距離,其實比想像中來得近,可這些山脈的名字,對許多人而言卻遙遠而陌生;講到中央山脈,人們大多只用一句「護國神山」便草草帶過。

實際上,台灣這座小小島嶼,光是 3,000 公尺以上的高山就有 284 座。不光是山的名字,還有生長在高海拔蔥鬱的針葉林、箭竹草坡之中湛藍清澈的湖水、雪山圈谷留存的冰河痕跡;長鬃山羊穿梭林間、能高安東軍山上水鹿成群⋯⋯,這些美好的山林風景,全都收藏在《赤心巔峰》的故事。不僅有正式挑戰時的跟拍記錄,觀眾也能藉由跑者訓練或場勘的畫面,看見中央山脈在不同季節、天候、時段所展現的萬千風情。

拍攝紀錄片 20 年,這回首度將作品發行成電影,透過群眾集資號召支持;除了最直接的資金挹注,楊守義也希望這部紀錄片,能拉近台灣人與山之間的距離,甚至進入校園公播放映,教導孩子們從小愛山、敬山,更加了解台灣高山。「我們未來還想做一本山林立體書。打開之後,中央山脈群峰就會立起,上面可以看到群山的名字。」說起山林教育,楊守義的眼神充滿光彩。

小時候,山林存在於電視卡通、寓言故事、課本教材、繪畫圖紙;有「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寫實描述,也有「見山是山不是山」的抽象意境,能夠洗滌身心疲憊,也能是啟發人生的精神導師。這不僅是一部獻給登山人的作品,楊守義想邀請大家共同支持,助團隊翻越後期製作的最後一個山頭,讓中央山脈之美成功躍上大銀幕:

每一個人心中都藏著一座大山、只有攀越它、超越它,你才能不斷向前。願這部自我挑戰、自我實現,以及記錄中央山脈完整樣貌的作品,能很快與大家見面。

>>> 點我支持《赤心巔峰》紀錄片後製暨上映集資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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