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右為南島魯瑪社執行長馬躍.比吼。封面來源:南島魯瑪社提供)
A-a-Apple、B-b-Ball、C-c-Cake⋯⋯,這些是小時候,你學認 ABC 的單字造詞嗎?
在花蓮玉里的 Pinanaman 河邊教室,孩子們學習的 a 字卡寫的詞語是 ‘ariray,在阿美族語中代表「玉米」。不似想像中葉子包裹整根黃色玉米的形象,由於部落老人家習慣把玉米曬乾當作種子,字卡上印著的,是幾根葉子向上打結,形似蘿蔔般懸掛晾曬的玉米。
由南島魯瑪社成立,主打全母語教育的「Pinanaman 阿美語河邊教室」、以及位於屏東霧台的「魯凱語山上教室」,自 2021 年以來先後透過群眾集資,完成硬體擴建與教室建置,讓孩子有更穩定的學習空間。2022 年,團隊開始籌備編纂全母語課本,期待讓孩子更有系統地學習,也將部落文化轉譯成實體傳承。
「這套課本的每一個字,都是部落老人家很熟悉的。我們希望孩子能在課本中看見生活周遭的動植物,還有自己的臉、同學的臉、老師的臉,學習起來就會更有共鳴、生出自信。」南島魯瑪社執行長 Mayaw Biho (馬躍.比吼) 說。
(圖左為 Pinanaman 河邊教室老師 Kulas Umo。圖片來源:南島魯瑪社提供)
用自己的語言,在土地上學自己的文化
無論是河邊教室或山上教室,南島魯瑪社在做的事,就是讓原住民孩子「用自己的語言,學自己的文化」。
以 Pinanaman 河邊教室而言,由於阿美族的生活文化與土地息息相關,這裡除了堅持全程母語,老師也會把孩子帶出教室「過生活」。下田採收稻穗和玉米,學習辨認野菜的種類;走進山林觀察動物足跡,來到秀姑巒溪游泳捕魚、感受河流生態的四季變化⋯⋯;部落孩子會以母語認識土地上的動植物,親身感受阿美族的生活文化。
「我們每 2 個禮拜就和家長開會討論,思考孩子未來的學習方向,以及有什麼活動可以讓他們參與體驗。」Pinanaman 河邊教室老師 Kulas Umo (谷拉斯.吾木) 舉例 ,不久前他們才帶孩子去採收葛鬱金。「在過去,葛鬱金是部落很重要的食材。採收後我們把它磨成粉、製成糕點;孩子一邊品嘗,也會了解除了稻米,還有哪些植物會被當作主食。」
草木山川皆為師,生活所需的食衣住行育樂,透過身體實踐都能有所學習。教室附近沒有大型遊具,Kulas 就帶著孩子,和族人一起打造簡易溜滑梯、鞦韆、還有翹翹板。山上停水了,大家就全員出動找到山頂水源處;Kulas 用鐮刀清理雜草、切掉阻塞的水管,讓小朋友幫忙接上新的,水又重新往下流。從此飲水思源,孩子便知道,家家戶戶才有水可用,是因為背後有很多人默默付出。
(左為 Pinanaman 河邊教室的 2022 年秋季數學課本封面,右二為課本內頁截圖。圖片來源:南島魯瑪社提供)
結合傳統文化,課本每一頁都是生活日常
Pinanaman 本是為 3~6 歲孩子成立的學習空間,隨著 2022 年 8 月,兩個小朋友升上一年級,老師們考量孩子的學習發展狀況不同,決定將原先的混齡教育,改為分齡分班上課;團隊也在更早之前,便開始籌備編寫全母語原創課本。春夏秋冬每一季,Pinanaman 都會有一本專屬的族語課本,以及另一本用族語撰寫的數學課本。
「我們秋季數學課本的封面,畫的是苦楝樹的葉子。它開花的時候很漂亮,粉紫色混和一點嫩嫩的乳白色,而且蠻香的。」馬躍指著課本封面詳細介紹。圖中溪流裡悠游的魚,並非一般河川常見的吳郭魚,或常被人養在池子裡的錦鯉,「我們畫的是 Hala’,台灣間爬岩鰍,一種保育類動物,以前在我們這邊的溪中很常看到。」
即便數學教的是算數邏輯,團隊還是盡可能融合在地的特色元素。比如平時在山上看到的動物,是牛比較多還是豬比較多?比一比箭筍的長短,部落老人家智慧傳承,超過膝蓋高度的已經太老,長到膝蓋附近時採收,才能享用到最剛好的美味。
「阿美族有所謂的『分食制度』,同輩或同個社會階層的人會平分;但如果是分給整個家族,我們就會優先照顧老弱族群,或者生活比較困苦的人。」Kulas 介紹,比如分豬肉,可能就會肥肉給年輕人、瘦肉給小朋友,有肥有瘦的部位則留給老人家。「這種案例就可以融合數學邏輯,同時也包含部落的社會文化。」
不只題目設計,就連課本上的美術插圖,大至河邊抓魚的場景,小至教室中的桌椅碗筷,都是小朋友在 Pinanaman 走過看過的生活風景。負責美術插畫的其中一位課本設計師楚甯補充:「老師們會很希望能把孩子的日常畫進去。甚至連教室的樣子,或者特定小朋友的臉,都是比照真實呈現。孩子讀起來就會很有共鳴,特別容易記憶。」。
(圖片來源:南島魯瑪社提供)
教育,為何讓孩子與部落越來越遠?
「原住民社會存在一種說法:『越會讀書的原住民,離部落越遙遠』。」Kulas 說。以地理位置來說,由於偏鄉教育資源不足,孩子念完國小,想要一路念到國高中、大學,甚至研究所碩博班,基本上一定得離開部落。「但他們在城市裡學到的東西,會離原本部落的生活非常遙遠。」
一般國小校園每周只有一堂本土語言課,學習的時間與成效都相當有限。此外,台灣目前有 16 個原住民族,即便是同一族的不同部落,也可能因居住環境差異,發展出獨有的生活文化;而市面上的原住民族語教材,或許一本能適用於不同原住民族,卻難以顧及那些最在地、也最能引發共鳴的特色細節。
從心理與文化層面來看,也正因上課的知識內容與生活經驗脫節,部落孩子要花更多心力理解吸收;同時,體認到與同儕之間生活經驗的落差,也可能使他們產生自卑感。「以前有些教科書,甚至會把原住民塑造成『野蠻』的形象、教原住民『不要成為原住民』,孩子也很容易因此失去對部落的認同感。」
其中還有一件事值得留意:阿美族語是以羅馬拼音寫成,與英文字母寫法一樣,發音卻不同;而一個人的語言邏輯會有先後排序之分。「就像有些人會在英文單字底下,用注音符號寫拼音一樣。大家都會習慣用熟悉的語言,來認識自己不熟悉的第二語言。」Kulas 解釋。
也就是說,對於有些已經先學會英文的原住民孩子,族語可能才是第二、第三語言。他們基本上是帶著對英語邏輯的理解,回頭認識自己的母語。進一步思考,明明原住民有自己的母語,為何也要跟著漢人用中文學數學?
(圖右為南島魯瑪社執行長馬躍.比吼。圖片來源:南島魯瑪社提供)
拒絕打罵體罰,人對萬物都該和諧尊重
透過田野調查了解部落長輩的傳統生活、族語的讀音用法,以及在地的故事歌謠,南島魯瑪社編纂的全母語課本,從不是為了考試而設計。台灣南島語系早期大多沒有文字紀錄,書寫課本除了幫助孩子更有系統地學習,更希望為部落文化留下更多實體傳承。
「過去的美好我們將它留下,而那些大人自己經歷過、不太好的成長經驗,就別再複製到下一代身上。」馬躍笑道。「我們不會去打罵小孩。所以孩子都很喜歡來學校,因為這裡的老師很好欺負;而且在安全前提下,他們可以自由探索,動手嘗試任何事。」
用刀切菜、動手鋸木板、拿鐵鎚敲釘子⋯⋯,前陣子孩子甚至還跑上屋頂、自己挖地洞探險;比起約束孩子「不准玩」,這裡的老師其實更常與他們討論「怎麼玩」。比如孩子喜歡在教室樓梯間嬉戲,Kulas 就和大家一起討論,在樓梯間綁條安全繩,讓抓握能力還不太好的孩子也能安全地玩。有人想爬想玩,其他人就幫忙拉好繩子,一起注意安全。
「打罵的方式讓大人得到『方便』,而孩子卻會學到『恐懼』與『權力』。」Kulas 說。孩子怕什麼?怕皮肉痛,也怕惹師長生氣,自己將會不再被愛。而當他們發現,自己能做什麼、想吃或想要什麼,師長都能直接作主,因為打罵的方式能讓自己被迫聽話;未來長大有了權力,他們也有可能如此對待比自己弱小的人。
南島魯瑪社想留給孩子的美好,是個人生命可回溯的根,更是一種人與土地、人與海洋、甚至是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狀態;那之中不該有任何害怕、欺壓、高低歧視。當孩子能在成長中得到尊重,學著為自己做的選擇負責任;未來,他們自然也會以相同的溫柔,去擁抱人與族群之間的多元差異。
(圖片擷取自:《全母語課本》集資影片)
孩子的教育不能等!集資加速課本開發進度
孩子每天持續成長,而在長期且密集的開會討論下,家長與其他部落族人,也對部落的未來開展出更多想像。先前還有個媽媽告訴馬躍,未來也想為排灣族孩子,在台東開設類似的學習空間。「她已經 50 歲了,也看到我們做得多辛苦,還敢做這樣的夢欸!」
然而,遠方夢想的輪廓逐漸清晰,前行的道路卻充滿挑戰──由於缺乏人力,加上追求內容畫面的原創性與獨特性,目前母語課本的開發進度十分緩慢。2023 年即將入夏,目前卻只完成了 2022 年秋季和冬季的 4 本教材;眼下,老師甚至是拿著未完成的草稿直接教課。
Kulas 指出,目前 Pinanaman 只有 2 名全職、2 名兼職教師,而負責編寫課本的只有他一個人。從文化歷史的田野調查,乃至課本文字的內容開發,Kulas 在帶小孩之餘持續研究;每周還要與課本設計師楚甯,開會確認美術插畫的圖樣細節。計算下來,每本教材從醞釀到完成,花費工時最少都要 6 個月以上。
此次啟動《全母語課本》集資計畫,便是希望募集更多資源投入兩間教室的教材編纂、母語師資培育,盡快跟上孩子成長的腳步。課本完成後除了寄送給贊助者,未來也計畫連同中文翻譯,公開分享至南島魯瑪社官網,讓有興趣的人都能一起學習。
「課本內容畫的是 Pinanaman,可是像太巴塱或馬太鞍部落的阿美族人,也可以用這套教材,結合他們的生活經驗去教孩子,帶起不同討論。」說到這裡,楚甯的眼神滿是期待,「我相信這會開啟很多機會。或許未來 10 年、20 年會有更多教材出現,多元呈現出台灣不同族群的文化特色。」
已經忙到分身乏術的 Kulas,談起未來同樣充滿嚮往。「希望我們的努力,能讓未來每一個部落裡,有更多年輕人願意留下;而不是為了更好的生活,離部落越來越遙遠。」這話聽著感傷──留在部落,就不能有更好的生活嗎?
「當然可以。」Kulas 的回答溫柔而堅定。「但是我們要先創造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