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島魯瑪社執行長 Mayaw Biho (馬躍.比吼)。封面來源:南島魯瑪社提供)
台灣在 2020 東京奧運屢創佳績,其中有多位選手都是原住民族,包含排灣族柔道選手楊勇緯、鄒族舉重選手方莞靈、阿美族田徑選手楊俊瀚⋯⋯等;成功摘金的舉重選手郭婞淳,更在原住民日 (8/1) 以族語自我介紹,表示自己的阿美族名叫 Tana,歡迎大家這樣稱呼她。
族名和母語,背後代表著原住民各族深厚的文化底蘊;有人努力讓才華開花、榮耀部族,也有人一生奔波奮鬥,即便衝撞體制也要維護原住民權益、守護即將被遺忘的古老傳承。
阿美族出身的 Mayaw Biho (馬躍.比吼) 拍過 30 多部台灣原住民紀錄片、屢獲影視獎項肯定;曾兩度參選平地原住民立法委員,當過台南市政府民族事務委員會主委、原住民族電視台台長;後為抗議《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還與歌手巴奈.庫穗等人在凱道靜坐抗爭。
2019 年,為了重建南島民族的語言和家園,馬躍.比吼成立南島魯瑪社。「魯瑪」是“LUMA”的音譯,在阿美族語有「家園」的意思。他在花蓮玉里打造 Pinanaman 全阿美語河邊教室,轉身又成了孩子們的「馬躍校長」。從拍紀錄片到當官從政,而後投入幼兒教育;馬躍每一次不畏風雨綻放,底部的根都緊抓著同一片土壤──那是他們被剝奪的家園土地,是南島民族逐漸凋零的語言文化。
(圖片來源:南島魯瑪社提供)
全「美」語學習空間,從母語認識土地文化
Pinanaman 在阿美族語代表「學習的空間」,這間位於秀姑巒溪畔的河邊教室,初成立時連老師在內只有少少 5 個人。不像一般幼兒園按年齡分班,Pinanaman 採 3~6 歲混齡教育;在這裡,孩子唯一的規矩是「全程母語」,拌嘴吵架都不能例外。
「孩子剛開始來母語基礎可能是 0,學會簡單的問候語後,每天進教室前第一件事,就是跟土地、房子、樹木打招呼。」食衣住行,感謝大地母親滋養萬物:族人齊心拔草整地、從無到有搭建的教室,外頭綁著兩個鞦韆的大樹,以及親手種植的蔬果⋯⋯,阿美族相信萬物有靈,無論到山水田野,上課前老師總會帶著孩子虔心祝禱,祈求課程一切順利平安、感謝草木山川成就學習。
到田裡認識昆蟲、分辨野菜;在河邊學習如何游泳、撒網捕魚;到森林採箭筍、學習觀察動物足跡⋯⋯,在 Pinanaman 河邊教室,學習從來不限於教室或課本,自然萬物亦師亦友,伴孩子以母語認識土地,探索阿美族的生活文化。「我們不跟政府申請任何經費,也沒跟家長收錢;秉持著阿美族樂於分享互助的精神,家長每周會輪流準備兩天的飯菜,以供餐的方式代替學費。」馬躍說明。
(圖片來源:南島魯瑪社提供)
孩子知道「我是誰」,才能清楚未來往哪去
為何原住民孩子,需要專屬的文化教育?馬躍分享了自己的成長經歷:他爸爸是外省人,媽媽是阿美族人,但從小到大,學校教的都是爸爸那邊的歷史文化。「還記得以前春日國小外牆,左側寫著『當一個活活潑潑的好學生』、右側則是『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他們一群花蓮玉里出生、成天在秀姑巒溪玩耍的孩子,兒時唱的卻是「喜瑪拉雅山,峰峰相連到天邊」──〈中華民國頌〉的歌詞。
長久以來,原住民的身分證上印著漢人姓名,努力調整口音腔調,也逐漸遺忘母語如何發音、部落歌謠的旋律;跟著漢人一起過每個節日,為部族祭典請假時卻備受刁難⋯⋯。原住民族語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指標中,已經被列入了「脆弱」到「極度瀕危」的分級,當部落的生活、文化、語言逐漸消失,「我是誰」成了原住民難以回答的問題。
「拍《如是生活如是 Pangcah》紀錄片時,我認識了當時 80 幾歲的阿美族阿公 Lekar Makor,是他身體力行,建構起我對原住民主體性的認知觀察。」馬躍充滿敬意的表情裡,摻了幾分擔憂。如果他有一點點成就,那是因為 Lekor Makor 教了他很多事,但現在的阿美族小朋友,他們未來要成為什麼樣子?能跟誰學習?
阿美族文化底蘊之深厚,自己會的,或許連 Lekor Makor 的百分之一都不到。但馬躍想,他還有族人、還有部落跟耆老;眾人齊心打造的 Pinanaman 河邊教室,或許能將你的、我的、他的生活記憶拼湊成圖──孩子知道自己從哪來,對未來的輪廓也才能清晰。
(圖片來源:南島魯瑪社提供)
教育方式自定義,成就孩子的獨特美好與自信
「你希望部落 20 年後是什麼樣子?」
「你希望自己 10 年後是什麼樣子?」
「你希望孩子長成怎樣的人?」
籌辦 Pinanaman 河邊教室時,馬躍.比吼與部落族人一起思考了這 3 件事。當各自延伸出的想像有了共同方向,他們就往前推進討論。在 Pinanaman,家長和老師每兩個禮拜就要開一次會,練習開展對孩子成長的想像,討論如何設計教學內容。學什麼?怎麼學?在哪學?誰來教?過去被限制、安排好的事,這回他們要自己做決定。
「如果教育是為了把孩子培養成美好的人,那個『美好』誰來定義?」馬躍坦言,部落裡還是有人很在乎孩子的競爭力,認為母語文化沒什麼用、沒必要花時間學。「可能成績未必會是頂尖吧?」馬躍笑了笑。「但我確信,Pinanaman 的孩子會懂得尊重萬物,與自然的關係也會是和諧的,不會去做破壞土地環境的事。」。
「孩子想學小提琴、對設計有興趣,我們就努力幫他找好老師;即便只能學到 70 分,可能因為他會原住民音樂、圖騰、部落傳說,作品就因為這些獨特元素變成 90 分。」
不是只有說母語、依傳統文化生活才是「美好」。Pinanaman 要給孩子可回溯的根,擁抱他們未來的無限可能;相信經原住民文化洗練的靈魂,會長出自己的美好獨特,讓他們擁有自信,在哪裡都能找到自己的定位。「我們希望每個族群的每個孩子,都能選擇想要的生活方式,開出屬於自己族群色彩的花朵。」。
(圖片來源:《全母語河邊教室》集資頁面)
體制外的教育路,集眾人助力持續前行
乘載著文化傳承的使命,來到第 4 學期,Pinanaman 河邊教室已從初成立的 4 個學生成長為 10 個,也有了 2 名全母語師資;孩子能用簡單母語和爺爺奶奶對話,部落裡也有越來越多長者和家長願意參與傳承。然而,2 年前倉促整建的學習空間,隨著孩子的成長,如今已不敷使用;教室擴建、課程教材、教師薪資,以及維持基本營運的經費,在在都需要外界支持。
「找錢已經很難,但找師資更難。」馬躍指出,來 Pinanaman 教課的老師,光是要把母語練會就得花很長時間,還要跳脫課本思考教學內容,不斷與家長開會;孩子每天都在成長、接受新知,老師的教學也不能停滯不前。
因此,2021 年南島魯瑪社發起《全母語河邊教室》集資,希望透過群眾之力,籌措教室擴建、硬體設備更新的教育基金,預計至少培育 4 名全母語師資、36 名文化推廣專業志工,讓更多阿美族的孩子接受族群文化教育。 2021 下半年,他們還預計在屏東成立全魯凱語的「山上教室」,讓更多族群的孩子都可以在全母語環境中長大。
除了資金挹注,團隊也希望藉由集資,讓大家更認識台灣語言文化的多元性。「動物跟生物的多樣性很多人在乎,但談到語言文化的多元,大家還是會有點敏感。」馬躍認為,想實踐夢想、倡議動員,群眾集資是一個很好的管道,讓台灣有更多改變的可能。「在體制外做事,真的每天都超級超級辛苦。很感謝有這樣的機會與平台,讓彼此不認識的人也可以互相幫助。」。
(圖片來源:南島魯瑪社提供)
跌倒多少次,都要走向夢想開花的地方
年過半百回頭望,馬躍說,自己一輩子都在失敗。年輕時拍原住民紀錄片探討族群主體性、原住民姓名、土地流失等議題;得了許多獎,但土地始終沒有回來。後來他嘗試從體制內施力,但參選沒成功、抗議也沒成功,過去做的事情都沒有成功。
「我不知道成功是什麼。」他頓了頓,「勉強解釋的話,我覺得成功是某種和諧的狀態。人跟土地、人跟海洋、最難的還是人跟人的和諧。」馬躍說,自己不會怕失敗,就是不斷努力去做想做的、覺得正確的、美好的事。他總記得 Lekor Mekor 說的話:
「無論你是天空的雲、山中的霧氣、湍急溪流或寧靜池塘中的水,終要奔向大海。未來不一定會一切順利,但跌倒時記得:明天的太陽總會在同個地方重新升起。」
「偷偷告訴你,我們未來希望能做到高中跟大學。」他帶著淘氣的笑,怪腔怪調地模仿那些奚落訕笑:「怎麼可能?」、「馬躍一天到晚在作夢」、「做不到啦!」但做不到又如何?明天的太陽總會升起,而馬躍不怕失敗。從幼兒園開始往上,做到國小、國中或高中都好。未來誰接手,至少都不是從 0 開始。
「我們努力做出一些成果後,也想邀請大家一起參與。」只有他自己可能不夠。但加上老師、孩子、族人,以及群眾的參與支持,即便只是每個月幾百塊的捐助,很多事就得以往前推進。2021 年 4 月尾聲,馬躍在社群平台寫下這樣一段文字:
「油桐樹能夠一年盛開油桐花一次;人能夠一年盛開一次什麼嗎?」
人或許不像油桐樹,每年能盛開一次油桐花,在微熱的五月下一地清香白雪。但沿著河畔栽下一株株幼苗,以文化覆土、族語歌詠、集眾人之力日日澆灌;終有一天,土地的傷痕癒合、時間長流的彼岸會有繁花盛開──每一朵都獨一無二、都懂得欣賞彼此的燦爛美好,更能打從心底,為自己獨特的色彩而驕傲。
2023.05.05 更新:南島魯瑪社於 2023 年 2 月再度啟動《全母語課本集資計畫》,有興趣支持的朋友,歡迎至以下連結瞭解更多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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