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的臍帶與孤獨相連,他用鏡頭寫下生活詩歌:專訪《孤味》導演許承傑

by 大晴

黑髮、黑鏡、黑外套,低沈的嗓音再加上高大的身形,他給人的第一印象猶如黑夜中孤獨存在的參天大樹;一雙圓大晶亮的眼睛敏銳地掃射張望,像是台靈活的攝影機要把周遭的一切拍進這部名為人生的長片;略顯嚴肅的表情與生澀的互動,讓氣氛除了幾抹黑以外還有幾絲寒氣。

「呃⋯⋯訪綱有題提到李安,但因為我才剛回來,還很小咖,希望不要著重在這上面,以免對前輩造成困擾。」訪談的第一幕以這句要求作為開場白,他用靦腆的笑容破除微冷的氛圍。不少人將他與李安做連結,除了都是台南人、都畢業自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外,還有就是那用大半人生累積醞釀的一鳴驚人實力。


(▲獲獎無數的《龍蝦小孩》)
畢業自清大工科系,退伍後工作一年他才毅然決然投入電影夢,但初試啼聲的學年短片《龍蝦小孩》(The Lobster Kid)不僅獲得紐約大學後製獎學金,還入選東京國際短片節正式競賽片、洛杉磯亞太影展金軸獎,以及雅典國際影展等眾多榮耀。此外,他在 2014 年受邀成為柏林影展 Talents Tokyo 會員,2015 年成為京都電影人研習營成員,《Nanmen Market》則在 2016 年入選為國家電影中心紀錄片⻑片企劃案。

和李安交疊的命運軌跡不僅於此,「我爸跟李安都畢業自南一中,而李安的爸爸很長時間是校長,因為我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所以很受李校長疼愛。爸爸常開玩笑跟我說:『以前李安爸爸很喜歡他,希望自己的兒子跟他一樣念醫科,沒想隔了 40 年,我的兒子竟然也去學電影。』」

從理組半路出家到電影,讓一門俱為醫生的家人失望也不理解。學醫,是長輩深切的盼望,從名字或許就看得出家族的殷殷期許:許承傑,“承”先啟後的人中豪“傑”。不過,面對沈重的家庭壓力,他選擇固執以對,「高中時想說念個理工科應該就沒事了,反正我對物理化學也不排斥。」一邊始終懷抱希望,另一邊對電影的渴求卻越燒越旺,兩邊像永不交集的平行線,「我在申請學校的時候不敢跟爸爸講是電影研究所,只說 “跟動畫相關”。」

出於真心迷戀的力量,最終軟化了因傳承而來的枷鎖,隨後發生的兩件事,讓兩條平行線逐漸靠攏。一是 NYU 提供了獎學金,除了在經濟上未造成家人負擔外,來自頂尖學府的入學許可,也間接向長輩證明寶石只欠雕琢。另外一件則發生在碩二,「那時參加了微電影比賽,我不在台灣所以請爸爸代為參加,因為是首屆,所以典禮舉行得很隆重。我莫名其妙地得了首獎,他上台代為領獎的那刻,我想對他的衝擊應該很大。」至此之後,他成為兒子最忠實的粉絲。

電影,源於人生,又回照人生
領獎對父親來說是巨大的衝擊,那麼電影帶給承傑的衝擊又是從何而起?「父母在我 3~4 歲左右分開,且後來都各自再婚,所以童年一直在外婆或奶奶家度過。小時候很多獨處時刻就一直看電影,連繼父母想跟我混熟,都知道帶我看電影是最快的方式。」如果說外婆與奶奶之於他猶如雙親,那麼電影之於他就是青梅竹馬般的忠實玩伴。

這位玩伴不僅陪伴他度過孤單童年的許多時光,也深深影響了他對電影的喜好與創作。「爸媽各自有新家庭,所以我需不斷適應不同的家庭結構,無論在哪邊,我總覺得自己是奇特的家庭成員。」面對親情間尷尬的處境,擅長描寫家庭關係的日本導演是枝裕和,便成為他尋找答案的出口。描述三姐妹與同父異母妹妹共同生活的《海街日記》、描繪兩個陰錯陽差抱錯小孩的家庭的《我的意外爸爸》等這些描寫新成員的突然出現與融入過程,不僅讓他極有共感,也成為他創作的養分。


(▲ 《龍蝦小孩》預告片
例如得獎不斷、入選 20 餘個國際影展的《龍蝦小孩》,一位少女與沈默寡言僧侶間的感人互動情節,便是改編自小時候的親身經歷。「父母離異後我跟爸爸、奶奶同住,但因為與媽媽比較親近,時常想念,所以小時候很常離家出走。」印象最深的一次發生在 8~9 歲,他想從嘉義北上千里尋母,千辛萬苦到火車站後,卻因盤纏不足而進退失據,肚子咕嚕咕嚕叫的他鼓足勇氣像向一旁的比丘“化緣”買口香糖,然後就一直站在他旁邊直到父親的尋獲。
(▲《孤味》電影海報)
2017 年在嘖嘖集資的短片《孤味》,則是另一個取改編自家族經驗的真實故事,這次鏡頭對焦的,是最疼愛他的外婆。孤味,音 koo-bī,這句台語的意思是「孤」一味、將一道菜用心做好的態度,應用在生活上,是「專心一意,把一味/一事做好,那孤獨又有什麼關係」的處世哲學,但若延伸在婚姻中,卻可能是孤枕難眠的煎熬。

脾氣剛硬的外婆,遇上風流倜儻的外公,個性上的差異在一開始就為結縭註定了結局,但在那個封閉的年代,離婚不是感情狀態的選項,「生不出傳宗接代的男孩」便成為最佳擋箭牌。「所以外婆就決定一直生,她花了 10 多年時間,終於在 7 個女兒後生下一男。」沒了藉口的外公,卻在某天離家後再也沒有歸來,以轉身離開回應夫妻間的同床異夢。

外公多年後的再回家,已是一具沈默的軀殼,外婆與家人們帶著各自的情緒處理喪事,一位年輕阿姨的出現,讓場面更加混亂。「阿嬤最後決定將未亡人這個位置讓給這位姨婆做。喪禮當天姨婆哭得非常慘。現在想想覺得她很可憐,為了達成深愛男人回葬家鄉的遺願,只好回來面對這群陌生人。」

外婆雖然個性剛強,但卻是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阿嬤與姨婆雖然尷尬,但兩人毫無恩怨,彼此都客氣地互稱陳小姐、蔡小姐。姨婆在台南無親無故,阿嬤就請她祭拜時來家裡住,她們兩個不僅睡同張床,後來還一起打麻將。」這位情人的言行舉止像一面鏡子,用以柔克剛的方式讓阿嬤明瞭一切的根源,進而逐漸放下對丈夫的怨恨。

觀察細膩的承傑,將整個喪事過程與感受記在心裡,而這位姨婆的處境則深深地觸動了內心的神經,「後來想想,姨婆跟我在家庭中的角色很類似,我們都在適應一個奇特的家庭結構。」將心比心的同情,是值得深究的題材,可惜這位姨婆或許是因為傷心過度,在喪禮後的幾年也跟著離世,死時才 60 歲左右,大人間的糾葛,最終只能揣摩臆度。

阿嬤用自己的方式釋懷婚姻,承傑則是用影片的拍攝釋放對外婆的思念,「外婆與奶奶就像是我的雙親,《孤味》就是療傷、放下的過程,拍完後就漸漸沒有這麼難過了。」外婆對孫子的愛也未因離開而止息,說起一連串的拍片巧合,承傑直說是阿嬤的保佑。


(▲左上:飾演阿嬤的陳淑芳,右上:飾演孫女的王真琳,下:飾演姨婆的方文琳)
除了幸運地與國民阿嬤淑芳姐、金鐘影后方文琳與知名配樂師王希文合作外,多場喪禮戲也獲得禮儀公司的全額贊助。「外婆過世時,我將平時與她的對話錄音檔加上照片後製作成一段影片,不僅家人看了都很感動,連禮儀公司的人也都哭了。後來拍戲致電禮儀公司,接電話的恰巧是這間公司的人。」這位窗口不僅記得這家人,還大力協助戲中佈景的需要。還有房子一度借得不順利,跟阿嬤拜拜後就順利的租借到場地,而且地點竟就在她生前居住的那棟大樓內,「過程中我很常去找阿嬤拜拜,說電影、聊進度,覺得都是她冥冥中的幫助。」

終生奉獻的心靈信仰
電影是相伴的密友、是抒發的管道,更是心靈的信仰,「有個朋友說得很好,電影是種『置換』,當你今天看了 6 部電影,就代表你過了 6 種人生。不斷跟著劇中人物觀點看事情,久了也較能讓自己跳出來回看自己的人生。」從小時候的入迷,走到終生奉獻的入教,這整個過程無疑就是「當你真心渴望某件事,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的寫實版。

大三時誤打誤撞和同學一起拍了部影片,啟蒙了影像人生;當兵時經友人介紹進入一間動畫公司實習,學習了故事撰寫的技巧;退伍後的誠品文案專員生涯,吸收了企劃提案的眉角;在朋友的建議與器材提供下申請並錄取了專收非本科生的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

「我運氣很好,遇到願意接納不同背景學生的 NYU。」但每件事情都是雙面刃,「也因為非出身電影學系,所以相關知識涵量不夠,加上課堂上有許多美國電視節目、電影、漫畫、俚語等的在地用語,讓我需花很多的時間去理解,這是比較辛苦的地方。」

剛入學的深刻印象,是學長姐們大字寫在黑板上的 “be open-minded”。NYU 是重實作而較不重理論的學校,所以從前置到後製每個環節都有開課,提供學生豐富選擇外,還廣邀業界知名的導演、製片,給學生最新最紮實的實務經驗談。「最後一年我選擇導演這條主線,因為我每部份都不是很精、每部份都有興趣。」承傑不好意思地大笑著。


(▲ NYU 期間與同學於拍片現場)
深入實務不僅展現在課堂設計上,也展現在執行的多樣化上。「我運氣很好,學校幾年前設立了『Tisch Asia program』,提供了很多新設備。碩二時每 6 個同學需組成一個團隊,以此為單位到每個組員的國家拍片。」這一年不斷旅行拍攝的學習,對亟欲累積經驗的承傑來說彌足珍貴。「每學期拍完片後,大概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可以剪片,過程中會有不少教授來看。他們除提供專業技術方面的建議外,對於說故事的方式也各有品味。」因此,除像塊海綿瘋狂吸收養分外,也得學習辨別選擇適合自己的養份,「如果接納了每一方的指導,那麼最後的作品一定是不能看的。要懂得選擇,也要承擔抗拒的後果。

剪完片不代表大功告成,捱得住講評才能起筆寫下 “The End”。每學期末時都會舉行總評(evaluation),教授會邀集專業影評講評每位同學的作品,「紐約人講話超狠,且講評時的 15 分鐘你不能講話、不能解釋,血腥的過程與致命的程度讓不少同學流下男兒淚。」電影所的畢業率非常低,退學率高達 25%,「每個同學剛入學時都覺得自己是萬中選一的天才,但到期末時才發現相反的事實。」

直搗核心的輾壓扒皮雖然痛,但這也意味著徹悟與新生,「這是學習最精華的部分,因為老師們往往能看穿遮掩直指關鍵——你第幾分第幾秒沒有處理好⋯⋯畢業後就很少有人會這樣跟你說了。」那麼自己是否也有流淚的經驗呢?「老師們對我的拍片執行力通常有較正面的評價,一來是因為亞洲學生相對較拼,二來是有理工背景與誠品上班的訓練。最大的建議還是學習說好『故事』本身吧。」 

會說故事的人,就是讓自己成為被說故事的人,而承傑腦子裡源源不絕的故事,就是來自他 open-minded 的人生觀:摔角、電影、樂團、部落格、熱舞社、寫小說⋯⋯都曾是生活中的主角,這樣的態度使得他在電影題材的選擇也是開放多元,「在學校時我恐怖片、搞笑片都拍,接下來可能會嘗試與冒險、愛情相關的,當然也會繼續聊孤獨。」

創作的臍帶,與孤獨相連
成長的孤獨、追夢的孤獨,正著看是辛苦,倒著看是養分。「唸電影時很封閉,每天都需待在學校 12 小時以上,有很多孤獨的時刻,但跟電影在一起時,我才發現我可以為了剪一段一分鐘的片而整個晚上耗在剪接室都沒關係,在拍片現場的時候我是很開心的、不會覺得累。」

在有愛的地方,孤獨,就是一個人的狂歡。「剛開始我都只寫好笑的劇本、只想拍很炫的鏡頭,以為那樣才有人看,但最後,你發現最終還是要回歸自己。孤單是要調適的,但孤獨是一個很自在的狀態~」

舒適圈的終點,是人生的起點,揮別眾人眼中一路風順的理工之路,獨自走向幽黑的冒險之徑,身為過來人,他卻不在彼岸熱切地揮手,「我是個幸運的人,不需要承擔家中經濟,但每個人狀況不同,所以呼籲大家勇敢追夢在某種程度上是殘忍的。」不過,勇敢多方嘗試,是最誠心的建議。

「若有時間,想到什麼就盡量去做、有興趣的就去學,要多試才知道自己真正喜歡的是什麼。到最後你會發現這些事情最後都會回頭過來幫助你。」大學時因為寫了小說與散文,所以能進到動畫公司實習;寒暑假到誠品打工,因此爭取到日後學習企劃提案的機會;熱愛摔角,創作相關劇本,因此受邀參加柏林影展的東京研習營,認識眾多兒時偶像⋯⋯「當你曾經認真地做某些事,等過了好幾年,那些事情就會不經意地在你生命中某個時刻出現,且都是加分,所以想到什麼就去做,做了就去背那個責任。」若用李宗盛的人生箴言來表達,那就是——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

最後問及未來,答案不是名氣也非財富,而是“進步、進步、再進步”。「把一件事說好,是電影人最重要的功課,而這功課沒有結束的那一天。」訪談至此,初見面時因天氣與陌生而起的冷寒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陣陣溫暖,這熱度不僅是暢談下的熱絡,更是來自他發光的外表,與那顆燃燒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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