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迫遷的記憶
時代往前轉,誰能留下來?
如今我們身在二〇一五年的台灣,時間依舊照走,沒有一點停留。
位在屏東縣的東港共和新村,其實沒什麼特別,只不過是另一個被島嶼拋棄的老眷村,老得很老很老,老到沒有力氣回應一紙拆遷的公文,連抱持一點留下的意願,都顯得十分疲倦。
屋瓦拆了,門窗鏽得烏黃,連每年的小花,都不再開放——這亦是一般尋常的別離風景,然而面對別離,未必只能一聲不響地離去;於是人類發明出攝影的再現技術,要將記憶的浮光掠影,都牢牢記得。
《歡迎回家|小花。門裏門外 家_寫真》募資計畫,是一個眷村影像的攝影展集資案,也是一群設計人的倒數練習。
「這只是一種溫柔的提醒。」《歡迎回家》的總策展人方序中這麼說,他們從一開始得知消息後的憤慨,已經轉變沉澱為另一種更加深厚的情緒,不做激烈的抗爭,也不是力求留下些什麼,而只是一如主刀攝影師蘇益良所說:「以這樣的方式,提醒人們能怎麼面對身旁的消失。」
如同最近當紅的課綱問題,我們怎麼看待過去,將會影響到我們如何活在現代。眷村不只是歷史的產物,那也是一代人生活態度的痕跡,但人卻似乎很難去細究那些消失與不消失的、變與不變的生存場景。所以《歡迎回家》裏的眷村影像能保存的,也不僅只於一群人的世代記憶,而是更進一步地關切人們怎麼處理一個世代集體失落的課題。
《歡迎回家》做的就是這件事情,以攝影展、攝影集的載體,保存那些即將到來的消逝。
負責承載人類記憶脈絡的物品
《歡迎回家》說:「每個人都有一個過年過節要回的鄉下,一個遠在他方的老家。」
那個老家有誰?那個老家在哪?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老家,每個人都並不一樣,但是也或許,人們各自的那個原鄉,門裡門外總有一個專職守候的人,以及年年相似的一朵小花。而「回家」的這個想法,就正因為每個設計人相異的生活經驗,折射出了不同的意念,由不同的取徑出發,開發出了一件一件,負責乘載人類記憶脈絡的物品。
以《小花。門裏門外 家_寫真》的攝影集而言,攝影師以對紙材的掌握與設計,將紙的皺摺到平整,影像的濃度由深轉淡,傳達時間的連續與遞嬗,象徵著具有移動性的時間、或說移動的時間性。
而《品墨良行》推出的日曬筆記本,也將東港眷村的陽光,印曬上再生紙造的封面,藉由一篇如詩如歌的字句,拼出屬於品墨良行的「回家」之路。如曬穀場上的日曬紙張,是一種屬於「消逝」的浪漫,每一道日光的烙痕,就只因為存在於那一分的時空,才能成為可能,自此之後,就再也無人能複製。
我們知道,被賦予意義與脈絡的商品,將超出商品本身的實用價值,入魅地成為承裝年歲的容器。
另一件在《歡迎回家》的作品,是《o.oo》以孔版印刷的跨年年曆。全本使用輕薄透光,印上瑣碎而尋常的家中物件,對著光、透著看,得以讓物件與日期,介在看得見與看不見、清晰與模糊之間,彷彿若有物在那的感覺——這就是屬於《o.oo》的回家,以特殊的印刷技法,重現每一個好壞兼具、得過且過的日子。
起家自台北四四南村的《好丘》,也在這次集資案義氣相挺,秉持著「好的人事物聚集成丘」與歷史空間的召喚,把家的印象,手工絹印成了一塊方巾。商品負責的黃致瑋說,這是他小時候阿公無論出席什麼樣的場合,都會在脖子上掛著的招牌配件。阿公就是他遙遠家鄉,負責擋雨的那片屋頂,屋頂被提取成布巾上的印花,成為波浪狀連續屋瓦紋,意味有依靠的所在,就能成家。
《敬你》的徽章,銅模鑄造上了「要是」的字樣,傳遞的更是一種傷逝的語氣。以「要是」開頭的句子,正表示願望的不曾實現:「要是能回到過去…」、「要是當初…」——正因為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人們才會在今日,不斷重複地並且虔誠地期待「要是」的句子能被完成。
累積溫柔,面向必然的離去
確實,眷村是台灣人的記憶,然而那也只是「一部分」台灣人的記憶。甚至作為一個生於網路世代的八年級生、九年級生,眷村只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名詞,而不是什麼非保留不可的文化場址。
所以問題勢必是被提出:為什麼《歡迎回家》要召喚群眾集資的「群眾」?為什麼需要召喚與眷村無涉無關的「我們」,而不是只是「你們」而已?
對此,策展人方序中認為《歡迎回家》要回的那個「家」,並不只是一個專屬於他們的家屋而已,而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能稱之為「家」的地方。我們總會有失去什麼重要東西的時候,「現在是我們,而有天則可能成為你們。」
那麼與其說《歡迎回家》是以攝影見證眷村不再的光陰,他們更像在與人們一同練習,練習那些終將面對的失去——在就要失去的事物面前,學會道別,學會眷戀的形式不一定是把他們留下,而是累積足夠的溫柔,讓他們能無牽無掛地離開。
《歡迎回家》募集的不只是一場攝影展,而是募集一群人,一起好好面對失去的勇氣。
剩下一個月的時間,我們除了見證,更可以成為其中的一份子——以時光埋線,縫入影像與物品的最最最底層,讓生在現下的人們,也能夠以此繼承往昔那些、被活過的老日子。
要是真能回到當初——
我們現在、也就站在未來的當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