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雲門舞集到北京客棧，武術家黃鴻璽出書《夜奔》道盡人間江湖

〈陪我洗碗的人權律師。〉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在夜奔北京值班，有一個在北京工作多時的台灣朋友來電，電話中說傍晚想帶幾個剛到北京闖蕩的台灣朋友參訪，我當然沒問題。

朋友拉朋友，朋友再拉朋友，當天晚上來了一串二十多位北漂台青，個個年輕有為，摩拳擦掌，準備燃燒青春的才華反攻大陸。

晚餐時間到了，客棧再熱鬧，客人總要吃飯。帶頭的朋友建議叫外賣，大家把酒言歡。高興啊，當時外賣 APP 還不流行，我打電話給附近相熟的飯館，送好酒好肉，掛帳夜奔北京，大家先盡歡一場。

人生難得幾時有，當晚人人酒酣耳熱之際，都大膽說出自己的夢想，天真爛漫。反正出來混，吹吹牛總是要的。未來的科技／文創／設計／行銷人才都上身了，院子的大廳頂簡直要冒金光了。

吵鬧到凌晨一點，人人酒足飯飽，滴滴一下，馬上回家。留下滿桌的殘餘碗盤破酒杯。員工下班了，只好自己去洗。

大廳角落還有一位客人，整個晚上都在大廳用電腦寫報告。是一個多年的常客，美籍台灣青年，英文比中文好，但是會努力用美國腔的中文跟我們交流，他的名字來自聖經裡的先知之一。幾乎在我們開業的第一年就入住。之後每年都會住好幾次，話不多，瘦瘦高高，長相清純，絕對有女人緣，穿著很像美國高中生，永遠在大廳打字。

他是台北天母長大，台北美國學校畢業之後，攻讀哈佛法律，跟妹妹一起畢業。原本兄妹兩人都可以投入華爾街資本圈，過著人生勝利組的頂端生活。他卻決定到中國北大研修中國法律，之後全心投入中國最黑暗的法律途徑：弱勢維權。

每次入住，都要住最便宜的房間。有一次我們沒有低價位的房間了，他預算不足，只好出去找招待所窩一晚。什麼是招待所？長途卡車司機睡覺的地方。我知道後告訴他，從此他只要來，無論住什麼房間，一律單人房價。他是長期鼓勵我們繼續做下去的客人之一，他把夜奔北京當家，我們把他當家人。

有一次發現他非常喜歡喝黑松沙士。美國、中國都稀缺，是他小時住台灣的美好回憶。我找到進口商，準備一箱等他來，每瓶十元進貨，八元賣給他，不讓他知道內幕。北京的可口可樂市場價三元一罐，他黑松沙士喝得很開心也很安心，哈佛也算不到這筆糊塗賬，兩塊錢一罐買一個朋友的微笑，很值得。

他的家世、背景、教育、事業，都是在五年裡慢慢問出來的。一次一點點，他總是淡淡地敘述，彷彿一切就該如此。他來北京從來不久留。常常是到達前一天告知，半夜入住，兩天後清早搭乘高鐵去上海。多年來如此，感覺他總是在追什麼，或逃什麼。稍微瞭解他的工作內容後，就不多問了。不問不知，不知就不瞎操心了。

比起當天晚上各種侃大山吹牛逼的台青們，他是一個很有趣的對照組。

當晚我收拾盤子的時候，他放下電腦來幫忙。廚房不大，只能一個人洗碗。我洗好一些，他就拿進來一些。即使說了多次不用幫忙，他還是收拾。

凌晨兩點，快洗完時，他站在門邊，一如往常，還是用美國腔的中文：「辛苦了。」Party結束了，沒有人買單，也沒有人收拾，你還自己弄。我覺得我們做的事好相似。

夜深人靜時，這種鼓勵很強大。
尤其是來自一個內心如此強大的靈魂。
所以我跟你說，開客棧是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