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側圖片由《南方，寂寞鐵道》紀錄片集資團隊提供；右圖為蕭菊貞導演，郁子攝影)
| 昏暗的車廂悠悠晃晃，兩排暗綠色的雙人長軟椅，只坐著少少幾名乘客。蓊鬱山色快速後退，列車經過幾個隧道、穿過中央山脈，再抬頭便是寧靜的太平洋。迎面吹來的海風混著柴電機油味，行駛於南迴線上的藍皮普快車，在轟隆隆的運行聲中成為追憶。 |
2020 年底，台灣環島鐵路完成最後一段電氣化工程，原先往返於枋寮與台東之間，南迴線上的舊型列車，也在同年 12 月 23 日正式停駛；改由速度更快的普悠瑪號、推拉式自強號等電氣化列車投入營運。
為了保存即將消逝的原始鐵道地景，曾以《銀簪子》、《紅葉傳奇》等作品榮獲 2 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的導演蕭菊貞，自 2017 年起帶領團隊深入島嶼南方拍攝；後於 2022 年底啟動《南方，寂寞鐵道》紀錄片後製與上映集資計畫，希望讓這部作品順利完成後製、上映院線。
「藍皮普快車是一個比較熱門的話題，可是我想說的，其實是整個南迴鐵道的故事。」蕭菊貞說。從乘客、鐵道迷、前線鐵道員，乃至於興建鐵道的工程師；這一次，讓我們帶著不同的視角記憶，在這班來自過去的時光列車重新相聚⋯⋯
(圖片來源：《南方，寂寞鐵道》紀錄片集資團隊提供)
聚散悲歡，承載無數情感的移動場域
小時家住高雄，長大後到新竹念書教課，後來再到花蓮長住，又因為拍攝不同紀錄片而不停在台灣各地奔波；經年累月之下，蕭菊貞成了頻繁搭火車的常客。對她而言，火車是與「家」的記憶連結，也是承載無數悲歡離合的場域，特別適合觀察「眾生相」。
「有的人心灰意冷要離開、有的人下定決心重新開始。還有相愛卻必須分離的人，依依不捨地追著火車⋯⋯，這不只是常見的電影畫面，也是台灣庶民生活的場景，早年並不是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私家車，出外工作求學、離鄉返家，幾乎都得仰賴火車。」蕭菊貞說。
也許是搭火車的頻率實在太高，蕭菊貞也遇過幾次突發事故。比如 10 年前某個深夜，她就在北迴線的列車上遇到有人臥軌；等了 2、3 個小時，列車才重新啟動。「後來那段路，車子極度頻繁地剎停減速，我第一次坐火車坐到暈車。」
彼時夜深，北迴線周圍全是大山大海，漆黑一片。蕭菊貞試想司機員的心情──經歷突發意外，仍得在黑暗中載送上百名乘客；誰知視野能及的路段之外，一切是否都安全暢通？「我也第一次意識到──原來火車一直都是有一個人在開著。那個人有情感、有恐懼、有他的專業技術，只是平常順順地走，一切都太理所當然。」
(圖片來源：《南方，寂寞鐵道》紀錄片集資團隊提供)
回溯歷史挖掘故事，南方鐵道不曾寂寞
交錯穿梭的鐵道，串起台灣島嶼上的南北人流，許多城市聚落的鬧區，更是以火車站為中心發散成形。聽聞蕭菊貞想拍鐵道文化，幾位鐵道迷朋友紛紛推薦她，趕在鐵路電氣化以前去拍南迴。「可能拍紀錄片的人，就是會有這種使命感。」蕭菊貞笑道，「一聽到『快要不見了』、『以後沒有了』，就覺得我們應該想辦法留下點什麼。」
作為台灣最後一段啟動電氣化工程的鐵道，南迴線聚集了許多舊型車款；平日少有旅客搭乘，沿途多數地段也未經開發。因此，蕭菊貞最初拍攝時，總有股蒼涼的寂寞感。可越是深入前線鐵道員的工作現場，了解到越多南迴鐵道的興建史，她才發現，這裡其實藏著許多故事：
比方說，看似人煙稀少、寂寞運行的列車，其實集結了許多鐵道員的辛苦付出──包含車站運務人員、火車司機、維修技工，還有每天深夜負責鐵道修理維護的工務組，以及需要確認機電設備，協助搶修意外事故的電力組⋯⋯，因為有這群人默默守護，列車每天才能順暢行駛、平安到站。
「除此之外，南迴線穿越中央山脈南段，中間歷經 20 多年規劃、10 次設計改線，興建時也遇到很多困難。」她感嘆，現今我們坐在火車上，10 分鐘就能通過的中央隧道，當年工程師們足足挖了 10 年。期間還遇到湧水問題，再加上當年還是用 TNT 炸藥去炸山挖山，造成不少工人受傷去世；這段重要歷史，最後卻只留下極少資料，鮮少有人知道⋯⋯
(圖片來源：《南方，寂寞鐵道》紀錄片集資團隊提供)
克服險峻地勢，山海之間追火車
南迴偏遠，可從過去到現在，這條鐵道上承載了許多故事；不是只餘山海壯闊寂寥，更不該就此被人遺忘。然而，這條美麗而危險的鐵道，不只火車難開、攝影機更難拍；蕭菊貞直言，《南方，寂寞鐵道》是她 20 多年的紀錄片作品中，拍攝難度最高的一部。
「最大的兩個困難，其實是『速度』和『地形』。」蕭菊貞解釋，南迴線貫穿中央山脈南端，周圍沒有任何公路；火車途經 30 幾座隧道，走的都是直線距離，開車追也趕不及。
為此，她只能將人力拆散，分組到不同地點架機拍攝。可南迴鐵路車班少，許多拍攝點更是難以抵達；為了捕捉好畫面，攝影小組常常得翻山越嶺、早早開機等候，有時忙了大半天，只為捕捉幾秒鐘的畫面。
雖然用空拍機也能取景，但其訊號常常被中央山脈的山勢阻隔。「空拍機要因應地勢高低起伏，配合火車換速，一顆鏡頭要跟到漂亮真的很難。」蕭菊貞嘆道。
(圖片來源：「蕭菊貞」facebook 頁面貼文)
世界太快，珍惜「慢下來」的每一刻
拍攝《南方，寂寞鐵道》紀錄片期間，蕭菊貞一直在跑，奮力地追。鐵路電氣化的進度每天都在往前，時間不等人，火車也是；她想捕捉的每個當下，每分每秒都在改變流逝。有天下午，蕭菊貞帶著相機腳架，一個人來到瀧溪車站，一待就是大半天。
「瀧溪是一個很小的站。那時鐵道兩側還沒架起高壓電杆，你站在月台，會看見鐵軌的兩端盡頭就是山和隧道，遠方還能看到海。」蕭菊貞生動描述。整個下午，從瀧溪站進出的乘客不到 3 人；清冷的月台上，多數時候只有一名站務員、一條小黑狗，和蕭菊貞這位拍攝者。
「我在那裡拍了很多火車快速通過車站，看著列車呼嘯過站後，小站又瞬間回歸平靜，感覺自己的心也靜下來了。到底是為了追火車，或者自己也在追求一種寧靜，那時候是分不清的。」
蕭菊貞覺得，南迴最動人之處正是如此。城市太過喧囂，做什麼都追求快速，每件事情都講究目的；可越是如此，我們越該珍惜那些能讓自己「慢下來」的人事物。「那個下午，是我那一個月來心裡最寧靜的時刻。我甚至覺得，光那半天就夠我拍成一部短片。」
(圖片來源：《南方，寂寞鐵道》紀錄片集資團隊提供)
集群眾之力，南迴鐵道故事永不褪色
2020 年 12 月，南迴線鐵路電氣化工程正式完工，藍皮普快、復興號等舊型列車已經走入歷史，現在就連柴聯自強號也從南迴線上退役。
蕭菊貞說，過去她總覺得柴聯自強號「太沒個性」，四方扁平的車頭與車尾太像，車身也不若莒光號鮮豔明亮。可聽到柴聯自強號要停駛，她還是有些感傷──《南方，寂寞鐵道》中出現的許多畫面，有太多都已成為追憶。
可消逝不等於死亡。蕭菊貞相信，那些以影像留存的歷史文化，會活在每位觀眾的記憶裡，連同他們自己的鐵道故事持續閃亮。
「集資計畫上線後，有很多不認識的朋友給我鼓勵。」有鐵道迷來訊表示，她本來只是想支持集資，卻意外在集資影片中，看見 70 多歲父親在鐵道上認真工作的身影，讓她感動到當場落淚。還有出現在紀錄片海報上的男同學，看到集資計畫上線也特別寫信，向蕭菊貞分享自己對火車的熱愛，以及孩提時代，父親帶他去看火車的回憶。
集資宛如火車鳴笛，喚醒許多人的鐵道記憶，也讓蕭菊貞深受感動。「這部片可以像一個時光列車一樣。」集資影片最後，她語帶感性：「就是帶著大家，重新再走這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