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根又在哪?」在繁華都市邊界蓋 adawang,傳承原住民部落文化

by 劉郁葶

(1950 到 60 年代,花東一帶阿美族人來到北部打拚,並在此定居、開枝散葉。封面來源:楊佳賢提供)

許多人以為,原住民部落只存在於崇山峻嶺間,或人煙罕至的海邊;但其實,在桃園與三峽的邊界,有一群原住民翻山越嶺,來到繁華的都市邊緣定居——那便是三鶯地區的「南靖部落」。

為什麼這些原住民會在此定居?新北市樂窩社區服務協會的執行長楊佳賢,娓娓道來這一段歷史故事。早在 1950 到 60 年代,花東一帶的阿美族人為了尋求更好的生活品質,背起行囊前往北部發展。

當時台灣遠洋漁業相當發達,許多人出海當漁工;後來新北市土城區一帶礦業興起,阿美族人改為當採礦工。由於採礦需要密集的勞動力,阿美族人攜家帶眷、呼朋引伴,來北部工作,形成以家族為型態的聚落。

從 1988 年歌手鄭智化發行的〈老么的故事〉這首歌中,可以看到當時興起的「黑金熱」,以及人們對都市的嚮往:
「黑色的煤渣/白色的霧/阿爸在坑裡不斷的挖/養活我們這一家
驕縱的老么/倔強的我/命運是什麼我不懂/都市才有我的夢。」

(1984 年的礦坑爆炸事件,讓阿美族人輾轉遷徙到三峽、桃園邊界,展開新的生活。圖片來源:樂窩讓你窩哈哈 facebook 粉絲專頁

海山礦場爆炸,阿美族人被迫遷徙
不幸的是,1984 年,位在土城區的海山煤礦發生爆炸,造成 72 人死亡,受害者大多數是阿美族礦工。這對阿美族人是一大打擊。礦災過後,礦業公司倒閉,礦工們面臨失業;公司不再負擔其長期居住的義務,原本住在礦工宿舍的工人們因此流離失所。

楊佳賢說,礦坑事件對老一輩而言是「集體創傷」,讓他們一生再也不敢回土城看看;原本的大家族四散分離、人際網絡分崩離析,生命變得破碎。就如同〈老么的故事〉的歌詞後半段:家鄉的人被礦坑淹沒失去了生命都市的人被慾望淹沒卻失去了靈魂。

「公司倒了,什麼都沒有了」,有些人回鄉,有些人決定留在台北繼續打拚。部分阿美族人從土城輾轉遷徙到三峽、桃園邊界,這裡依山傍水的風景,與早期部落相似,便在此定居下來。他們在河岸邊蓋工寮、種菜、養雞,將部落生活複製過來,形成今日在「南靖部落」所見的景致。

(「我是漢人?還是原住民?」在都市原住民的成長過程中,「身份認同」往往困擾著他們。圖片來源:楊佳賢提供)

「我是誰?根在哪?」都市原住民在身份認同中掙扎
遠離故鄉的阿美族人,在都市的邊緣地帶展開新的人生。他們的後代,從小到大在漢人學校讀書,身邊也圍繞著漢人同學,原鄉部落的一切離他們很遙遠。楊佳賢說:這是新一代原住民的挑戰,族群認同變得困難。特別在 3、4 代以後,當談到:『你是阿美族人』時,他們心中會有很多困惑。問他:『你是原住民,那你知不知道你的部落在哪裡,知不知道你的文化是什麼?』對他們來說是空白的。 

他觀察到,生長在都市的原住民孩子,並不會一生都覺得自己是原住民。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會反覆與自我的身份認同辯證;青春期尤其嚴重,往往有許多迷惘與困擾。他們的困惑不僅來自內在的衝突,還包含外在的刻板印象。都市原住民經常在同儕、師長間得到一個訊息——原住民很樂天、幽默、體育細胞好。楊佳賢說:「乍聽之下是稱讚,但仔細想一想又不像是稱讚的詞語,常常環繞在學生身邊。」

他指出:可是我們也都知道,並不是所有的原住民都是這樣,我覺得這是一個族群偏見。」如果都市原住民不太會唱歌、跳舞,也不是那麼樂天呢?難道就不是原住民嗎?社會對族群的「刻板印象」,讓每一個獨立的個體,被簡化成單一的群體樣貌,經常令孩子困惑好似「我非得要這樣不可,否則我不是原住民。

這些過於簡化的詮釋,源自大眾對原住民文化的不了解。楊佳賢舉例,社會大眾只以為「原住民很會喝酒」,但不曉得背後的飲酒文化;看待原住民的豐年祭,也只當作是裙擺飄飄的「歌舞表演」。而當都市原住民也不夠了解自身文化時,連自己都會誤以為:「大家覺得我是這樣,那我就是這樣,因為我不了解意義在哪。」

(都市中的部落長者帶領孩子們實作體驗,或透過口述來傳承文化結晶。圖片來源:楊佳賢提供、樂窩讓你窩哈哈 facebook 粉絲專頁

傳承記憶中的文化,紮穩腳下的根
「文化傳承」對都市原住民來說,就如同茫茫大海中的定錨;當他們知道自己的根,就不會偏離航道、迷失方向。然而,都市較缺乏自然環境,長輩們又該如何傳承狩獵、採集與捕魚等傳統文化?

楊佳賢分享,南靖部落的長輩在傳承農耕文化時,會帶孩子們到都會小型農耕示範區,讓他們學習種植小米、野菜。不過,傳承狩獵、捕魚文化則有一定難度,打獵需要拿獵槍、放陷阱,以及查看獸徑、觀察地勢;捕魚要有大海、丟八卦網,無實際場地難以進行。因此,長輩會帶孩子回原鄉部落體驗,以彌補都市環境在傳承文化上的不足。

楊佳賢也提到,事實上,未必要實際操作才能體現文化意涵,可以將抽象的概念化為教學形式,讓孩子理解箇中意義。更重要的是,原住民如何看待和自然的關係、與族人間的關係?狩獵是否要趕盡殺絕?獸徑裡獵物是不是全部都抓?原住民與山林存在一種自然的關係,「獵物的多寡,取決於祖靈決定給予多少」,不會獵捕過多,只拿對方給予的;而這些精神可以透過口述來傳承。

此外,文化不只有學習技藝,部落中的「人際關係」與工作、生活息息相關,也是重要的一環。像是,傳統部落中的「換工」文化,這週我家農忙,你來我家幫忙;下週你家要收成,我去你家幫忙。這當中隱含著「我們會互助互好」意涵,可以透過日常互動來傳承,如今這份精神依舊存在於南靖部落。

(面對部落文化在都市中逐漸消逝,樂窩協會推出《adawang 都市原住民文化傳承計畫》,盼文化繼續傳承下去。圖片來源:楊佳賢提供)

建一座聚會所,挽救逐漸消逝的部落文化
然而,這些文化逐漸在都市中消失;加上許多南靖部落的長者年事已高,早期打拚的記憶,也隨著長者凋零而逝去。 

為了讓文化傳承下去,近期樂窩協會推出《adawang 都市原住民文化傳承計畫》,希望保留珍貴的原住民文化,重建都市原住民的社群。adawang在阿美族語中,代表「聚會所」之意;團隊期望透過聚會所,讓族群的生命故事被保存與展演,讓更多人理解原住民的都市生活樣態。

 楊佳賢分享,漫步在南靖部落,會發現許多房子,是原住民們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我們現在講自己蓋房子,會覺得天方夜譚。但他們用隨處可見的建材,搭出自己的家,這是一個特殊的技能。那這件事不能成為課程?能不能將這種生活方式展現出來?」

因此,在《adawang 都市原住民文化傳承計畫》中,團隊將會推動教育培力,營造練習使用母語的情境;以及教導孩子採訪、記錄的技能,採集部落的共同記憶。同時鼓勵長著將古老歌謠、文化記憶傳承給下一代,並安排老幼共餐與共學,促進部落的向心力。

這項計畫不只侷限於部落內,團隊也將連結其他部落,促進部落間的交流;更規劃對外舉辦部落體驗學習,讓社會大眾認識都市原住民文化。

(樂窩期盼,都市原住民在成長過程中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並活得很有自信。圖片來源:楊佳賢提供)

「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活得有自信。」
楊佳賢表示,樂窩的終極期待是,讓孩子在成長過程中了解到:不要歧視或輕視自己。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要活得很有自信。不希望孩子誤以為,在都市生活要很有錢、很優秀,才可以感到自豪。

他觀察,早期有部分孩子認為,原鄉的部落生活才是「部落生活」,因而看不起都市生活;但都市有都市的好,不用羨慕彼此。因此,楊佳賢曾帶著都市原住民的孩子畫下台北生活,讓他們回鄉展示繪本,講述給原鄉孩子聽,彼此在過程中都覺得有趣。我們希望在教他們人跟人關係的建立時,不要輕視自己,而是覺得所有的經驗都是很難能可貴的。 

這份堅持與信念,讓楊佳賢願意用 17 年的心血投注在孩子身上,與輔導個案建立深厚的生命連結。他說:「我沒有試圖去改變別人一輩子,但是我很珍惜跟和孩子相遇的瞬間,彼此的真心相伴,幫助他們遇到困難時,多一份力量往前走下去。」

陪伴孩子成長、傳承部落文化,就如同種下一棵種子,需要眾人用心守護、世代的心血澆灌,才有長成參天大樹之日;而有了你我的參與,能讓這份愛與精神向下紮深,永續綿延。

>>> 點我前往《adawang 都市原住民文化傳承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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