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魔法阿媽》: 專訪王小棣導演——群體之間擁有共同記憶,是這個社會最彌足珍貴的事情

by Mu

(《魔法阿媽》導演王小棣。攝影:jie)

採訪王小棣導演這天,下著傾盆大雨。我們驅車前往導演與製片人黃黎明於 1992 年成立的稻田電影工作室,走上工作室二樓沙發區、等待導演忙完手邊庶務。當日恰巧也是《植劇場 2》演員們上課的日子,見他忙上忙下,臉上絲毫沒有疲倦的痕跡。

連日陰雨將天空蒙上一層灰,但王小棣導演如《魔法阿媽》法力無邊、也如冬日暖陽,他的笑容承接了緊張與不安,空間的氣氛因他顯得和煦溫柔。

製作《魔法阿媽》那年,王小棣 45 歲。他笑稱自己很害怕年紀相仿的人說喜歡看卡通,會覺得對方在「裝可愛」。一直到與黃黎明看完宮崎駿製作的《螢火蟲之墓》,開始對動畫改觀,「我很喜歡拍小朋友,但我知道這很折磨他們。所以看到劇中妹妹節子吃水果糖的畫面,真的好喜歡喔!原來動畫也可以這麼活靈活現。就是,我了解到這其實只是一種創作方式,而不是小時候看到的那種卡通。」。

螢火蟲搖曳著燈光飛出螢幕之外,點亮王小棣拍攝動畫的契機,「我們看完《螢火蟲之墓》不久,黃黎明就跟我說,他想寫一齣以自己媽媽跟姪子互動為主題的動畫劇本。我就說好啊!現在回想起來都會覺得,有時候好像真的是不知輕重,非常莽撞。」兩隻小白兔就這樣誤闖動畫叢林,他說製作《魔法阿媽》是人生痛苦指數最高的一部作品,然而痛苦已熬煮成滋潤人心的湯品,熱氣氤氳,附著進許多人的生命紋理。

(攝影:jie)

「把阿嬤賣掉」:訴說祖孫之間夾藏的矛盾情感

1998 年《魔法阿媽》上映,同年獲頒臺北電影節——年度最佳影片獎項。當年僅在臺北華納威秀一家戲院播映,料想不到的是,電影裡黑貓酷羅一句:「我要把你阿媽賣掉!」竟成為全臺 7、8 年級生的共通語言。

問導演為什麼會以「把阿媽賣掉」來貫穿整部劇情?他沉吟半晌,道出,「這正是黃黎明寫這個劇本的原因——你知道父母親把小朋友託給阿媽照顧,有時候小孩子是不願意的;黃黎明平時看姪子跟阿媽相處融洽,可是只要爸媽其中一個人來了,他就會哭得好傷心。這時候誰安撫他都行,就只有阿媽不可以;那種感覺好像⋯⋯,要是世界上沒有阿媽,爸爸媽媽就會帶我走了。」。

王小棣從記憶深處撈出一則回憶,他記得一次到黃黎明家中,遇到那偶爾哭鬧不休的小朋友,彷彿無尾熊般抱著阿媽大腿熟睡著,黃媽媽是動也不敢動、深怕驚擾寶貝孫子酣眠;他雙眼笑成月牙說,「小朋友哭起來好像被誰虐待一樣,但他其實好喜歡跟在阿媽屁股後面;偶爾甜甜叫著阿媽,黃媽媽聽了都會非常開心。」。

黃黎明將阿媽與孫子時而緊密、時而疏離的矛盾之情,書寫於《魔法阿媽》劇中人物豆豆和阿媽身上;「把阿媽賣掉」看似魔幻,背後真正想表達的則是祖孫倆對彼此的依賴,日復一日堆疊成無以名狀的情感。

(圖片來源:稻田電影工作室提供)

動畫帶來自由,孕育《魔法阿媽》生動角色

從《大醫院小醫師》、《波麗士大人》到《植劇場-荼蘼》,向來擅長拍攝實拍電影、電視劇的王小棣,執導人生首部動畫長片《魔法阿媽》一切都得重頭學起,他引述朋友的話:「他說『沒有動漫背景的人去拍動畫電影,其實看的就是那個人的學習能力』。」面對自己挖的坑洞,王小棣與黃黎明選擇頭也不回地繼續深掘,「我覺得他這句話講得滿好的。製作《魔法阿媽》那年,我就跟黃黎明說『就把這年當成我們的學習年吧』。

自嘲就讀電影碩士時僅學過一點 Stop Motion (定格動畫),便以為拍攝動畫劇情非難事,而不知苦難之將至;期間他和黃黎明遍尋動畫師,一直到知名漫畫家麥人杰的加入,《魔法阿媽》才總算有了軀體和靈魂。王小棣向麥人杰學習動畫、嘗試用不同視角構思畫面呈現方式,「我們在討論 Storyboard (分鏡) 的時候,就發現麥人杰以動畫邏輯勾勒畫面的思維,和實拍電影是不一樣的。」他比手畫腳,深怕言語描述不出席日討論場景,「我講一個最有趣的例子!那個畫面是貓學狗叫,然後狗轉頭瞧一眼貓,貓就趕快『喵~』假裝沒事。」這聲喵,劃破王小棣想像力的疆界,他說:「當你發現動畫可以如此自由地去想像,其實是滿快樂的。」。

天馬行空的想像,逐一被化為《魔法阿媽》劇中角色;只是被車子壓扁的「小扁」、害怕牛頭馬面的「Apple 小妹妹」和壓在阿民身上的「大鯨魚」,從何聯想而來?往事引出王小棣內心那還沒長大的小孩,「這些角色主要當然是黃黎明的劇本觸發三個人的想像,但是民俗相關的部分,很多都是小時候住在廟旁邊的麥人杰提出,就是從阿媽們信仰的宗教世界觀所衍生,也有很多童趣的成分在吧!小時候聽大人說的事情都很容易信以為真,我覺得兒時聽過的故事、看過的一些事情,有時候是真的是內含跟生命很重要的連結;所以要在年紀小的時候盡量去開闊未知的世界、跟大自然產生連結。創作中很多元素都是從那裡汲取的。」。

若沒有「兒時記趣」,《魔法阿媽》或許就不會和臺灣人的生命經驗產生共鳴。王小棣、黃黎明和麥人杰三人,彼時你一言我一語,分享記憶中阿媽的模樣、從長輩口中聽來的鄉野傳說,還有那些親身經歷。動畫有意無意保存了各個世代的樣貌,跳脫想像,它賦予將被遺留在過去的故事,再次重生的機會。

(攝影:jie)

每一部劇,都是一場社會運動

細看王小棣每一部影視作品,會發現其中總埋藏一兩件期盼被討論的議題。他開玩笑說自己是個「社會主義者」,拍攝《大醫院小醫師》那年,臺灣網際網路逐漸普及;以往收視率看的是觀眾喜愛度,網路連線像是上達天聽,觀眾得以在雲端討論劇情。「這是第一次有這樣的互動,就是能夠在網路上看見回應。當時我跟黃黎明說:『以後我們做的每一部連續劇,就是一場社會運動』,你會知道說原來你想傳達的事情是要跟社會溝通的,大概是這種感覺。」。

無論是製作戲劇抑或走上街頭,王小棣都盡全力透過各種管道讓大家看見別人的生命故事,參與群眾集資於他而言,亦是一種「社會運動」。談及是什麼原因促使《魔法阿媽》23 週年電影修復發行計畫決定以群眾集資方式進行,他嘆了一口氣,說出近期整理《魔法阿媽》資料時,感受到《魔法阿媽》身世如早期臺灣阿媽一般坎坷:「我們真的是半條命下去,然後終於做出來。即便臺北票房超出預期的好,我們卻遇上臺灣國片市場最慘澹的一段時間,除了到東南亞發行、就是把影片賣給電視臺,讓他們一直一直不停地重播。」。

乍看像吃了無數悶虧,回望這段歷程,王小棣收拾滿地憐憫,「我後來反而滿感謝電視臺一直重播,正是因為重播的關係,《魔法阿媽》才有機會陪伴這麼多人長大;所以對我來說這部作品不是我個人的,反而可以說是大家一起分享的親情。」。

他想起修車廠的小朋友因《魔法阿媽》與他搭起對話橋樑、想起遠赴美國參加影展,遇到年輕 A.B.C (台裔美人) 用英語參雜臺語的文法說:「《魔法阿媽》is so good ! It reminds me of my 阿媽」、想起不久前有群年輕人 Cosplay 《魔法阿媽》裡的角色,「我覺得《魔法阿媽》就是一個大家共同的回憶,它不是什麼重要的藝術成就,可是當人們聊起這部動畫、或講到它好玩的事情,氣氛會不自覺熱絡起來;而我認為有共同回憶這件事,對社會來說相當珍貴。那我想說就用『群眾集資』作為媒介,讓喜歡這部作品以及跟它有所連結的群眾,一起來參與。」。

(攝影:jie)

4K 修復,留給世世代代更好的《魔法阿媽》

所有事物年久均需要修復,過去《魔法阿媽》被存入一格格 35mm 膠卷底片中,王小棣坦言:「黃黎明很早就在說要不要把影像數位化?我是一直記得要去做這件事。所以當年輕同事提起《魔法阿媽》要進行修復的時候,我便一口答應,『因為真的知道說底片是會毀損的』。《魔法阿媽》23 週年電影修復發行計畫甫開跑 4 天內,即達到第一階段集資目標——完成修復發行,當中包含原始膠片物理性修補、清潔,確保影像與聲音轉成數位化後,能獲得高品質的結果、淬煉出最清晰的面貌。

《魔法阿媽》像是兒時玩伴那樣無邪地待在記憶裡,你會知道在某一處角落,總有個人和你一起凝結那純真地時光;可回憶若少了悉心照料,易使其鋪上一層灰塵,模糊不清。4K 修復如同雨刷,一層一層刷出《魔法阿媽》鑲嵌於這片土地的記憶、人與人之間曾有過的互助與真誠,還有阿公阿媽和祖孫相隔兩個世代為彼此付出的關懷。

而在 4K 數位化修復之外,《魔法阿媽》23 週年電影數位修復發行計畫集資第二階段,希望募集足夠經費,把阿媽帶到全臺 2,631 所小學;讓小朋友看見臺灣原創動畫電影,以及由這座島嶼長出來的故事,將感動不斷延續。

不過,對王小棣來說,《魔法阿媽》不只述說祖孫間的情感,他認為透過豆豆跟阿媽的互動,小朋友隱隱約約也會了解自己——你會有負面情緒,你可能跟豆豆一樣常常說我不要我討厭你之類的話,但你看了會明白對生氣背後還有擔心你的焦慮與不捨。一如《魔法阿媽》一幕豆豆走失被阿媽尋回的畫面,正當豆豆和觀眾以為阿媽欲大發雷霆之際,下一秒阿媽卻是緊緊抱住他、落下淚水。生活中總有些情緒難以言喻,學習釐清並好好表達,是王小棣隱藏在《魔法阿媽》的彩蛋,亦是派給大小朋友必須面對的人生課題。

我覺得『集資』對我來說,是可以一直保持溝通,也是一種聯繫。團隊在討論的時候,有想到將支持者姓名放到片尾,變成是大家一起、真的是我們共有的東西。《魔法阿媽》23 週年電影修復發行計畫開跑至今,已吸引無數網友分享《魔法阿媽》之於他們的故事。它陪伴台灣人走過 23 個年頭,為了繼續走向無數個 23 年、為了把美好的記憶與感動傳接給世世代代,4K 數位修復之必要,勢在必行。

如同《魔法阿媽》所說:「你有能力,就要去幫助別人。保存這份珍貴記憶的任務,也需要你我一同施展魔法,喚醒兒時記憶裡的那個《魔法阿媽》。

>>> 點我前往《魔法阿媽》23 週年電影修復發行計畫集資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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