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查依蘭的呼喚》專訪 2:刻在靈魂上的部落傳承,是再痛都不能遺棄的文化之根

by 郁子

(排灣族有紋手傳統。封面來源:魏郁蓁提供。)

2020 年入圍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之一的電影《阿查依蘭的呼喚》,講述一個從小在平地念書、不會說母語的排灣族女頭目──廖莉華的人生故事。2020 年 11 月,導演魏郁蓁發起《阿查依蘭的呼喚》紀錄片發行與文化重建計劃,不只為填補紀錄片後製經費缺口、將這部記錄排灣族文化的電影送上國內外各大戲院;更要凝聚群眾之力,讓片中的主角廖莉華「真正回到家」⋯⋯

昏黃的小屋裡站了不少人,屋內最顯眼的冷白光源,是刺青師傅鴨舌帽上的燈。排灣族大後部落女頭目日日滿 (又名「廖莉華」), 在大熱天裡穿上繁縟的傳統服飾,頭冠上的銀色墜飾輕搖,全身盛裝迎來這場失傳近 80 年的「紋手」儀式。

太陽紋、人像紋、百步蛇圖騰⋯⋯,「手紋圖騰」是傳統排灣族表現尊貴身分的象徵,通常只有頭目、貴族、或有一定成就的平民,才具備這樣神聖榮耀的資格。然而,日本政權統治時,當權者將「紋手」習俗視為野蠻的陋習,並加以禁止懲處,頭目的土地管理權也被搶走;從此,「紋手」文化便與頭目的權力一般逐漸式微。

「嘰──」刺青師啟動手裡的器具,刺耳高頻的運轉聲尖銳得令人頭皮發麻,外型宛若十字起子的尖鑽開始高速旋轉、一上一下深深鑽開皮肉,黑紅色鮮血沿著描好的古老圖紋溢出,點點飛濺到刺青師傅的白手套上。紋皮之痛如刻骨,廖莉華死命咬住口中塞著的紅帕,黝黑粗糙的臉佈滿淚痕,扭頭想掙扎,刺青師就低聲提醒:「不要動。」說著,邊將刀片對準手上的描線,以短棍快速敲打。刀片嵌進肉裡綻出血花,彷彿要將失落的部落文化傳承,深深刻回她的靈魂裡。

紋手的時候,我看到很多老人家。」廖莉華哽咽著說,「我看到我奶奶的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期許,我一直對自己說,奶奶怎麼過的,我就要過。」。

(廖莉華與阿查依蘭家屋舊址。圖片來源:魏郁蓁提供。)

祖靈的殷切呼喚,是黑夜裡強大的信仰之光

電影《阿查依蘭的呼喚》中,「祖靈」作為排灣族人民虔誠謙卑的仰望,若有似無地貫穿了整個故事。猶如電影的名稱,曾逃避頭目使命的廖莉華,最終也因著祖靈的沉痛哭喊回歸部落。「廖莉華的父親去世後,不久丈夫也跟她離婚;想回部落,她的頭目家屋又已被夷為平地,一夕之間,部落的大小事務都落到她頭上。廖莉華要維持家庭生計、也為了逃避頭目的壓力,選擇北上到中壢的工地工作,部落有事才回去。」《阿查依蘭的呼喚》導演魏郁蓁說。

廖莉華的「逃」看來是人之常情,可她隱隱知道,掙扎之後她終究得回去。「廖莉華的生命中,其實無所謂『接』或『不接』頭目身分的選擇因為從出生的那刻起,她就已經是大後部落的頭目了,所有人也都認定她是。以原住民部落型社會的特性,他們最終都是要回到部落的。」魏郁蓁說。回歸部落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廖莉華對文化禮俗幾乎一無所知、沒有雄厚的經濟基礎負擔頭目的社交、沒有頭目家屋的身分象徵,少數族人也不是百分之百認同她。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想:乾脆走了算了。什麼都沒有,卻什麼都要她出來。《阿查依蘭的呼喚》製片人徐國揚說。可北上工作的那些日子裡,廖莉華總夢到祖靈。「瑪妮,妳該回家了。」夢裡的聲音喚著廖莉華的小名,「妳是頭目,妳不能這樣⋯⋯」聲聲呼喚、聲聲懇切,不只將身心靈近乎崩潰的廖莉華從死亡邊緣喚回來,也讓她最終決定回歸部落。祖靈之事非當事人可能難以信服,不過也許就像動盪不安的年代,人們總期待一個救世主;因為親身感知到那股無形而強大的力量,前方的路再黑再險,心中有光、有信仰就不至於全然絕望。

(廖莉華與文樂部落巫師上山時,感應到祖靈的呼喚。圖片來源:魏郁蓁提供。)

文化是信仰、是生活、是日常,是支撐心靈的力量

「祖靈,我是瑪妮。」《阿查依蘭的呼喚》中,回歸部落廖莉華站在舊大後部落遺址前,以母語開頭,隨即切換成國語。「今天來這邊拜訪祢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她口中快速囁嚅著幾個破碎的音節,試圖用母語念好禱詞,停頓了半晌,隨即懊惱而不知所措地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很會說母語。」女頭目鎮定了下來,「但希望祢們能給我智慧與力量,讓我重新重振我們的家園、我們的頭目家屋。也保佑我們的族人還有親朋好友,都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若信仰夠堅定,心誠則靈,或許禱詞就能跨越語言藩籬、上達天聽。不過特別的是,《阿查依蘭的呼喚》中,不少族人禱告的結尾都是「阿門」。「民國 4、50 年左右,西方宗教隨著物資援助進到部落,當時只要信教就能拿到麵粉或餅乾、不至於挨餓,因此大量的族人改信西方宗教。廖莉華在回歸傳統祖靈信仰前,也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徐國揚說。

宗教信仰是個人自由、改變也未必是壞事,可失落的母語、古老的文化傳承,就像瀕臨絕種的動植物一樣,沒有及時保存就真的難以找回。「拍廖莉華的故事時,我常想到小時候的景象。」魏郁蓁細細描述:「我家以前是一個很大的三合院,魏姓宗親大家住在一塊。我記得家族中有鑼、有鈸、有嗩吶的鑼鼓隊;記得年節時做『粿』,媽媽舀米阿嬤推磨;過年時還有人會寫毛筆字。那些小時候的景象,現在都看不到了。」她感嘆。生活在其中還無所覺,直到長大回頭望,熟悉的景象再不復見,成了歷史課本的內容或電影情節,才驚覺「文化」二字看似抽象,實則就是我們真實活過的足跡堆疊。

「入這行才意識到,文化是重要而珍貴的資糧。」魏郁蓁說,「我希望《阿查依蘭的呼喚》可以讓大家意識到,任何一個文化,都值得任何一個族群努力維持,哪怕只有 20%、30% 都值得。因為文化攸關到個人的情感連結,而有些文化斷層,是真的沒了就很難再找回來。」她說。這也許正是廖莉華選擇回來的原因:文化攸關到個人情感連結,如果她不管部落、不是大後部落的頭目繼承人「日日滿」,失根的她是誰?她還找得回自己嗎?

(左起《阿查依蘭的呼喚》導演魏郁蓁、製片徐國揚。攝影:郁子)

凝群眾之力,助女頭目找回遺失的家屋母語

《阿查依蘭的呼喚》一片接近尾聲時,有一幕在阿查依蘭家屋空地,眾多族人圍成一個半圈,在悠揚嘹亮的古謠中,一同共襄盛舉這場排灣族傳統婚禮。「我今天看到這樣的婚禮,我很感動,因為我⋯⋯,我看到以前的那個感覺。我說真的,我剛才差一點掉淚。」廖莉華的聲音帶有哭過的濃重鼻音,「我只是很高興今天我的老家 Azangiljan (阿查依蘭) 呈現今天很好的樣子。大家都在這裡。」說到這裡,她一隻手緊摀著嘴,眼淚同時落下:「所以我好想回家。」。

家鄉跟族人就在那裡,好想回去,可是那裡沒有她的家、她的戶籍甚至已經不在大後部落。2009 年莫拉克颱風 (八八風災) 在屏東造成巨大災情,義林村大後部落被列為安全堪虞地區,廖莉華因而向政府申請永久屋居住。然而,一連串的巧合導致她的戶籍被編入來義村,從此以後,大後部落舉行的任何祭典或活動,村里的行政主管都不會通知她;沒有頭目家屋,族人便難以即時尋到廖莉華,她要行使頭目的職責也就更加困難。

跟拍了廖莉華 7 年,魏郁蓁看見命運給了這位女頭目無數磨難。她說,自己早已無法置身事外、轉身就走。為此,早已因拍攝紀錄片燒光前半生積蓄的魏郁蓁,決定借助群眾的力量。2020 年 11 月,魏郁蓁導演發動群眾集資──《阿查依蘭的呼喚》紀錄片發行與文化傳承重建計畫,不只為這部紀錄片籌措後製、發行經費,更要協助廖莉華搬離來義村的永久屋,重建屬於自己的家屋及祖靈屋。「我們期許透過廖莉華的故事,讓更多人意識到頭目的職責與困境,並且珍惜自己的文化。」魏郁蓁說。

文化失根是大議題、守護傳承也絕非易事,但廖莉華想要的,僅僅是我們習以為常的「回家」。孤獨的傳承路上,你我的一點力量都將化作點點星光,照亮多舛命運裡曾被血淚浸濕的黑暗。邀請你一同參與集資,讓部落找回頭目、讓頭目真正回到家。

>>> 點我前往《阿查依蘭的呼喚》紀錄片發行與文化傳承重建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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