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在長大,就是一種創作:專訪優人神鼓紀錄片《非想非非想》導演陳懷恩

by jie

(優人神鼓紀錄片《非想非非想》導演陳懷恩。攝影:jie。)
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都不會做了」2007 年,電影《練習曲》經典台詞帶動台灣單車環島熱潮,導演陳懷恩擅於捕捉人心光影,曾為作家余光中、詩人瘂弦、誠品創辦人吳清友、舞蹈家羅曼菲拍攝紀錄片;年過 60 歲、已有大半人生投入電影產業的陳懷恩,聊起拍片仍興致盎然。

這回,他要為表演藝術團體「優人神鼓」拍攝紀錄片《非想非非想》,梳理優人 30 年、台灣社會從 90 年代至今的 30 年。訪談當天,我們像午後的愛麗絲掉入兔子洞,畫面翻飛頁頁動人⋯⋯


( 2019 年,優人神鼓位於老泉山的山上劇場發生火災。圖片來源:優人神鼓、郭政彰。)

一場突發大火,燒出重生的暗示
2019 年 8 月 13 日一早,優人神鼓位於台北木柵老泉山的「山上劇場」意外起火,數百件樂器、道具付之一炬。舞台旁的老香楠樹也被燻黑,卻有大量種籽掉落倖免,災後兩個月新芽冒出土壤,一株株猶如新生的祝福。

火是燙的,那優人被它燙了一下,他們的反應是什麼?被燒掉的是什麼?燒掉之後看到的是什麼、沒看到的又是什麼?他們心靈關注的歸屬在什麼地方,這是我覺得有意思的。」陳懷恩嘆道,大自然彷彿在暗示何謂「重生」、何謂「死亡」——這不是一場災難而已。這場火燒光了什麼?燒回這座家園初始的空,燒回腦中沉沉一聲響完後,不卑不亢於天地間的甦醒與悸動。

2019 年,優人神鼓為「山上劇場」發起災後共建計畫,2,413 名贊助者成為共建者,和優人一起把劇場蓋回來,用身體學習人與自然的關係。2020 年,優人神鼓重返老泉山帶來周年紀念演出《祭天》,為疫情籠罩的時刻祈福。


(紀錄片《非想非非想》探索優人的歷史與重生。圖片來源:優人神鼓、郭政彰。)

從「優劇場」到「優人神鼓」,在自己的寧靜中擊鼓
優人神鼓前身為 1988 年創立的「優劇場」,創辦人劉若瑀從美國回到台灣,師承自波蘭劇場大師果托夫斯基的身體訓練法,在老泉山上蓋起劇場基地;1993 年,自幼習鼓的黃誌群 (阿襌師父) 加入、確立了「先學靜坐,再教擊鼓」的指導原則,以達到「道藝合一」。「優人」是表演的人,「神」是人凝聚心神後進入的寧靜——優人神鼓,即為「在自己的寧靜中擊鼓」。

打坐、打拳、打鼓,是優人神鼓獨有的「三打訓練」。以身心演繹「禪」的出世色彩,舞蹈、音樂與武術融合表演,讓他們成為一種難以被歸類的存在——既非宗教團體,也不是單以「樂團」、「舞團」或「劇團」就能定義。

當人們抬頭望向天空祈想宇宙,優人展開「雲腳」徒步繞行鄉鎮,用雙腳和大地對話、將力道踏實透往地心,步步都在探尋「我是誰」、「這片土地與我的連結」是什麼。


(優人神鼓創辦人劉若瑀。圖片來源:優人神鼓、郭政彰。)

團體和個人一樣,需要回頭探索生命歷程
陳懷恩說,用紀錄片為優人神鼓做回顧,像在觀照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一個團體從開始經營到結束,就等於一個人從出生到結束的歷程。」優人神鼓的 30 年,是相當於童年、青年或壯年哪一階段?他還無法肯定判斷。也因此在拍攝過程中,需要收集資料、比對瞭解:優人神鼓的生命歷程,是不是跟劉老師或阿襌師父的生命歷程有所吻合?

我覺得這個比對是有趣的,為什麼?因為我覺得任何人,不管你有沒有經營事業,你的人生就是你自己的。那你有沒有去反思你的生命歷程?這其實是你個人的選擇。陳懷恩笑笑揮手,「如果你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就不要反思呀!繼續快樂下去就好啦!但其實 99.9% 的人,應該都不是這種感覺。我們常常會經歷生命的困難、挫折、不舒服⋯⋯,有些莫名其妙困擾的事情糾纏著你。」情緒變化猶如浪起有浪落,可也會有人被沖刷得太久,感覺要掉入深溝——想從困境中解脫,就有回頭探索生命歷程的理由。對個體而言是如此,對團體來說亦是。

陳懷恩觀察,優人神鼓似乎到了世代觀念對照的 3.0 版本,「劉老師的孩子也長大了,她有優人的精神,但實踐方式跟優人神鼓想做的事情不太一樣。我們在田野調查的時候,一度很被她們的事情吸引。」劉若瑀的女兒陳紫綸關心環境永續議題、將生態工法帶到山上劇場重建工程,秉著友善自然的理想,彷彿又回到了劉若瑀在優劇場時期開墾老泉山時,那份與自然「共生」的敬意與謙卑。只不過,人們的環境意識在當年還未如此普及。

所以你就知道說,雖然他們有同一個渴望,可是在不同世代下,它轉換出來的名字跟標準是完全不同的。


(圖片來源:優人神鼓、郭政彰。)
想拍電影?紀錄片貴在「真實」
自 2019 年 12 月起,優人神鼓紀錄片《非想非非想》製作團隊已投入約 200 萬台幣經費,完成第一階段田野調查。陳懷恩認為,當相關資料線索能被一一拾起比對,創作者在說故事就能更好施力,「如果我讓觀眾更容易理解做紀錄片是這樣,他們知道了紀錄片原來是要這樣開始,他們也會想要拍紀錄片。」。

陳懷恩堅信「真實」是紀錄片工作者的自我要求,「拍紀錄片不是在做廣告,不是拿著某個期望的結果來要求它達成。我是因為覺得『你可能是什麼』,我好奇,然後我啟動了。但是我一路要找到能支持我想法的素材,才能夠把這個東西給正確地表達。」他形容拍紀錄片就像不斷播下未知的種子,「你當然會期待它最後就長成那個你理想中的花,但它未必能如你所願、一定是那個結果。」。

同樣都是坐進電影院觀賞,「劇情片」和「紀錄片」之間的關鍵差異是什麼?陳懷恩認為,劇情片提供故事、角色給觀眾引發互動,讓人沉浸其中兩小時;紀錄片則能喚起人們對真實社會的共感與行動,而非僅僅追求觀影當下的感官刺激。


(優人神鼓紀錄片《非想非非想》導演陳懷恩。攝影:jie。)
化無形為有形,持續創作是必須
「我覺得拍片是一個很棒的團體遊戲。我們就是上一條船、在這條船上互助付出,到了一個時間後,大家一起快快樂樂下船,不要忘了自己帶的行李就好! (笑)」投身電影產業超過 30 載的陳懷恩,在成為導演前曾擔任場記、助導、副導、攝影、美術執導等,「我做過很多工作,因為很多東西是人家不做,而我好奇,我去做。」身在劇組不同角色間轉換,多年實戰經驗磨出他一雙敏銳的眼,對尋常細節保有好奇。

熟識陳懷恩的人都曉得,他每次出門幾乎都要揹著一台相機,感覺來了就按下快門,不侷限特定題材、也沒有對錯好壞。就像樂手要練琴、畫家要練筆,他要自己把攝影愛成每一天的事,「每個人都會拍照,拿起手機就能拍。每個人看到的世界其實都很精彩,有時候就是好畫面跑到你面前,拍下來就好了——但是,有多少人是把它當成一門需要每天練功的技藝?」無論以何種藝術形式表現,勤於創作的練習是必修。

我認為人活在地球上其實都在『創作』,你每天在長大,就是一種創作。」陳懷恩笑說,人從嬰兒開始慢慢長大,肉體成長有所極限、生命越走越靠近終點,精神層面的思想卻會越長越多、越來越豐富,「就算老年失智,你也只是把你的思想藏在一個拿不出來的地方而已,因為你把鑰匙給弄掉了。但你不是『沒有』那些記憶。」。

所以我說人要有形地去創作,就是你用這些有形的藝術去保留你『創作』的痕跡而已,不然它就是存在你的腦袋裡。至於你走了、你沒走,你的話有人聽、沒人聽——那都不重要。」生命為什麼出現在這個地球上?活著的意義是什麼?能留下什麼?陳懷恩心想,優人神鼓是格外在意這些事情的。


(圖片來源:優人神鼓、郭政彰。)
非想非非想,人生是一場修行
我很誠懇地講,《非想非非想》絕對不是一個出於行銷策略的片名,它是完全出自於劉老師自己對這件事情的想法。」陳懷恩透露,以他過往的創作習慣,並不會在紀錄片開拍前就先想好片名。這回要為優人神鼓紀錄片發起群眾集資募集拍攝經費,大夥集思廣益提了幾個片名,最後以優人神鼓創辦人劉若瑀親自發想的「非想非非想」定案。

單從字面上來看,「非」為否定之意,「非想」則為「不想」,「非想非非想」若用最直觀的思考解讀,即為「不想不是不想」。
在佛教觀念裡,「非想非非想處」是禪修的極高境界,修行者的心神已超越世俗肉身的束縛,但並非完全沒有細微的念想。成語「想入非非」典故正是由此延伸,比喻人的思考已經不合常理、脫離了現實。

劉老師想出這個題目來界定這部紀錄片,我覺得她很想分享她生命的體驗。」在陳懷恩眼中,優人神鼓是一個喜歡「想自己」的團體,有充份的自省,才有充盈的自信。優人日常不僅排練演出和精進技藝,更著重在「心」的觀察、溝通與分享,物質生活捨繁從簡,吸吐之間儼然修行——「為什麼他們能夠花這麼多的時間、用人生這麼重要的歷程去把它做好?這是不容易的,也是讓我很感動的地方。」陳懷恩與劉若瑀年齡相仿,他認為這正是劉老師進入人生下半場後,對於自信養成的體悟與傳續。

另一方面也是老泉山大火讓他們驚醒說,那我們的『過去』是什麼?因為燒掉的是過去,他們就要跟自己講說『不要想』,然後又跟自己說『不是不要想』⋯⋯,我覺得很有趣。」

一個人心中若太多念頭,就難以達到內在的寧靜,但若完全「不想」,就失去了自己與世界的連結。有限的肉體在無限變轉的世界裡,如何站穩當下、留存不會輕易被摧毀的「根」?每個人都會有不同階段的覺察和回答,即便要自己不再心心念念,也不是毫不惦掛。「非想非非想」,或許正是優人神鼓為自己,也為芸芸眾生親手種下的提醒。


(圖片來源:優人神鼓、郭政彰。)

群眾集資不是同情,是共同意識的拼圖
2021 年 4 月,優人神鼓紀錄片《非想非非想》電影拍攝集資計畫啟動,單月內累積破千人贊助支持;只要金額再衝破 600 萬台幣,這部片就有機會在 2023 年順利上映發行。

群眾集資對我來講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太幸福了!」陳懷恩回想自己身經國片極度蕭條、器材不易取得使用的年頭,素人想拍片可要拿出傾家蕩產的覺悟,「真的是傾家蕩產!因為底片攝影機都很昂貴,可能你拍一個 10 分鐘的素材,就要花掉你一個月以上的薪水。一個月喔!你才得到 10 分鐘 16 釐米的素材片而已。那一部電影有多長?你要拍多少素材來剪接?」他補充說明,「以前電影有它的商業機制、有那時候產出的可能性。如果你不在那個邏輯裡頭,你真的很難自由創作。」而今群眾集資機制出現,讓創作者更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籌得需要的資金與資源,對年歲已走過一甲子的他而言,也像是「遲來的春天」。

陳懷恩導演感謝贊助者的認同與慷慨,「有這麼多人會來支持你這個事情,倒也不是在同情『拍片的人沒飯吃』——他們自己不見得就吃得很好呀!在各自的工作領域裡,也有各自的困擾跟辛苦。那我覺得他們要贊助支持的時候,並不見得只是想拿東西給你,也是想要伸手能 Touch 到你的溫度。」他繼續說得堅定,「我覺得這是互相的事情。我覺得這是一個聯繫,是網路上最漂亮、最人性的東西。」當現代人憂懼著網路可能侵犯個人隱私、助長虛假消息傳播,群眾集資卻以「信任」為基底,有如一幅共同意識的拼圖般,拼起人與人之間互補的真實。

以群眾集資作為拍片起步動能,會不會影響到作品內容呈現?陳懷恩馬上點頭,「我覺得會,一定會。那你說這是好還是不好呢?我覺得這是好事,總比有個大老闆要你怎麼拍片還好吧!」他補充,「因為老闆一個人只有個人意識,群眾集資是我們一群人有共同想達成的事。」。

我相信會支持這個集資計畫的這些朋友們,都是勤於思考的人。他們一定是對自己的生活有所觀察,或對我們的文化、我們的國家有一定程度的探索跟理解,才會喜歡這個東西。」親眼見過台灣 90 年代社會榮景的陳懷恩,希望這部紀錄片能從優人的身影出發、為觀眾們整理出一份「階段性報告」——不光是介紹優人神鼓的歷史,也細看參與過的地方藝術文化,對大環境有何影響。

時間本身,亦是耐人尋味的浸釀魔法。陳懷恩舉例分享,他執導的紀錄片《曼菲》在台灣舞蹈家羅曼菲癌逝多年後才開拍,「如果是在她剛過世後拍這部片,大家過度悲傷,很多事情看不到。等到 10 年後台灣的舞蹈教育不一樣了、有新的契機了——你才突然發現,原來曼菲她在 20 年前做的事情,已經預告了一個新時代展開的藝術文化環境。我覺得非常了不起。」。


(圖片來源:優人神鼓、郭政彰。)

致台灣 90 年代藝術文化,我們的未來逐漸而立
從 2019 年的老泉山火災到 2020 年全球疫情衝擊優人神鼓出國巡演行程,陳懷恩觀察,現下此刻正是拍攝《非想非非想》的絕佳時機,因為優人們被迫提前思考永續發展的課題,也漸漸在疫情下探索新出路。優人神鼓的 30 年,與台灣走過的 30 年之間有何關聯?或許在兩相映照之下,台灣人心中渴盼的未來輪廓,也會越來越清晰。

「我們的文化走了 30 年,台灣進入這樣的一個社會。接下來到底是往下走,還是開啟另一個契機?你們年輕人會很好奇呀,因為以後 30 年是你們在過的,你們的事業、愛情、婚姻、家庭⋯⋯,你們要創造的世界、要讓人享受的世界,就在未來 30 年——那它會是什麼?

身為八、九年級生的父母輩,陳懷恩樂於年輕人來提問請益,也秉著一份責無旁貸的使命,想把能力所及、所見、所知通通「打包」進紀錄片裡,好好地交棒下去,「因為如果我做到這個程度能被你們接受跟理解的話,你們將來也會打包交給下一代——我覺得這才是所謂『傳承』的動態行為。」念念不忘的澎湃,會化為陣陣鼓聲被記得。

「當你去了解歷史、明白它是怎麼成就出來的,你就會有一份感激——感激那個歷史、感激那個過去,你對未來就會更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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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我前往優人神鼓紀錄片《非想非非想》電影拍攝集資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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