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來源：陳莞欣攝影）
贊助群眾集資產品時，你會在意它來自哪裡嗎？今（2020）年初以來，受武漢肺炎（Covid-19）疫情影響，許多產品型的集資計畫因中國工廠停工，不得不延後出貨日期。在此同時，為了防疫而組成的「口罩國家隊」、「工具機國家隊」等多家中小企業，則讓人再次注意到台灣製造業的活力。業界人士預言，疫情過後，訴求「台灣製造」的團隊將在群眾集資市場上擁有更大的優勢。
一個土生土長的台灣製產品，是怎麼誕生的？《群眾觀點》採訪了 4 個群眾集資團隊：情趣用品品牌滴牌 drippp 、生活用品品牌 HMM、科技新創公司 Muherz 和環保生活品牌 LIve For Eco（原賀拉碩文化創意工作室）。有人選擇和台灣廠商合作，卻虧掉整年營收；也有人在對岸砸掉一萬個不良品後，決定從此根留台灣。有人為了台灣製造付出雙倍成本，也有人因為同樣的理由避免了高額關稅。有淚水、有挫折，也有深刻的友誼和信任，一起來看看這些 MIT 團隊的故事。
第一道難題：台灣製造我支持，但其他產地更便宜？
選擇合適的供應商，是產品開發者控管成本的重要環節。有趣的是，幾乎每個 MIT 的團隊，都會提到他們最初比較各產地生產條件時的發現：「中國製真的便宜太多了！」
（LIve For Eco 的第一個集資產品純棉雨衣。陳莞欣攝影）
以 LIve For Eco 的第一個集資產品純棉雨衣為例，創辦人莊麒勳提到，這款產品的成本結構，生產就佔了 1/3 – 1/2。若交給中國工廠製作，人力成本可以再降一半。雖然他堅持台灣製造，但對資金不多的新創團隊而言，中國工廠提供的價格確實相當誘人。
除了人力成本便宜以外，中國政府也不時以政策補貼，提供製造商極為優惠的條件。Muherz 公關經理陳正龍指出，「我們都開玩笑說，中國廠商才是『國家隊』，價值 1,000 塊的東西他可以賣你 100 塊。」他甚至聽過有人為了領補助，在中國蓋了一座沒有開工的假工廠，足見政府釋出的利多驚人。價格戰不僅造成大量台灣廠商外移，也讓中國製造逐漸壟斷市場，形成不公平的競爭。
第二道難題：新創團隊缺人脈，廠商資訊哪裡找？
決定留在台灣製造後，該如何找到願意接單的製作廠商？除了仰賴既有的人脈介紹，多數新創團隊的做法都是「土法煉鋼」，先在網路上搜尋廠商資訊，再一家家打電話聯繫。時間短則一、兩個月，長則半年以上。
（果凍噴噴杯的紋路參考水果意象設計，對台灣工廠而言，製程難度不低。圖片來源：dripppGo 果凍噴噴杯官網）
滴牌 drippp 創辦人林辰憲，曾有過兩次群眾集資的經驗。第一次集資的女性情趣用品「動物解放者」是委託中國廠商製造。考量模具的精細程度，第二次集資的男性飛機杯「果凍噴噴杯」，他希望能和台灣的工廠合作。沒想到光是找廠商，付出的心力就遠超過想像。
林辰憲指出，在中國，新創團隊可以在阿里巴巴等大型搜尋引擎上找到詳細的供應商名冊。各地也不時舉辦 B2B 會展，為團隊和製造商牽線。相對的，台灣缺乏公開完整的廠商資訊，新創團隊要找合作夥伴時就會相對辛苦。他甚至曾上 104 求職網，輸入技術關鍵字「塑膠成型」，「別人找工作，我們找廠商。」起初他從塑膠產業的龍頭大廠南亞、奇美問起，卻被對方以「沒做過情趣用品」為由婉拒。問了半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專做湯匙、螺絲起子的塑膠射出成型工廠願意嘗試。
第三道難題：集資產品太新穎，台灣工廠好難做？
有了願意接單的廠商，產品進入打樣、試產等開發程序，才是挑戰的開始。以果凍噴噴杯為例，林辰憲認為，台灣情趣用品廠大量外移，是經驗和技術出現斷層的主因之一。他還記得，廠商首次提供的樣品是個超迷你尺寸的飛機杯，根本無法使用。「他們以前不做軟塑膠，所以塑料的膨脹、收縮問題，都是工廠事先沒預料到的。」
他苦笑回憶果凍噴噴杯出貨前的日子，「真的很崩潰。」噴噴杯的紋路參考不同水果的意象設計，共有 6 種不同款式。因為模具問題，某些款式的紋路特別容易破裂。出貨檢查時，他也發現部分噴噴杯的軟塑膠內含有氣泡。產品開發、試錯費用超過 200 萬元，讓品牌幾乎賠上前一年的全部營收，花了 2 年才回收成本。
（反正剪刀握把的特殊設計，反握即可當鈍刀使用。圖片來源：HMM 提供）
HMM 品牌設計總監劉嘉勝也形容，該團隊在台灣推出的第一個集資產品「反正剪刀」，是設計師和工廠不斷溝通、妥協的成果。製作一般剪刀只需要 7-8 個工序，反正剪刀的工序卻多達 16 個。每個創新的設計，都可能使量產良率下降、成本增加。例如，反正剪刀的握把有個方形鈍刀設計，反握時可以當拆箱刀使用。工廠以大型滾輪修邊，很容易讓鈍刀變形。剪刀組裝後的試剪，也會在鐵氟龍表面上產生細微的刮痕。團隊和工廠足足花了 18 個月討論，才確定反正剪刀的最終設計。
第四道難題：贊助者會因為產品是 MIT 就買單嗎？
相較於一般電商，群眾集資一向被認為是更直接面對潛在消費者的通路。在今日的市場上，MIT 究竟能不能成為吸引贊助者的關鍵呢？
「說實話，可以說是不會吧！」莊麒勳哈哈大笑說。他創立 LIve For Eco 以來開發的 3 個集資產品：純棉製雨衣一代、二代和可分解拖鞋，全都是台灣工廠製造。但創業 3 年，他發現比起產地，贊助者多數時候更在意產品功能、行銷文案，以及贊助價格是否有競爭力。「PTT 上有個冷門的『台灣製造版』，專門討論台灣製造的產品。看該版人氣，就知道有多少人會為了 MIT 買單。」他認為，台灣製造只是行銷的「加分題」，但並非人們贊助與否的關鍵因素。
耗時、費力又不便宜，集資團隊為何根留台灣？
既然台灣製造成本較高、贊助者也不見得買單，集資團隊為什麼願意留在台灣呢？實際詢問幾個 MIT 團隊的考量，信賴與溝通效率，仍是他們選擇台灣廠商的主要原因。
（Muherz 團隊首次集資的產品「掌上型雷射雕刻機」。陳莞欣攝影）
陳正龍以 Muherz 首次集資的「 Cubiio 掌上型雷射雕刻機」為例，該產品的核心零件採用德國和日本製造的雷射源、電路元件等。就成本結構來看，組裝、出貨等人力作業，並非主要支出。團隊評估，與其遠赴對岸製造，和台灣工廠合作更能即時溝通、修改製程。「隔了一個台灣海峽，這件事就會變得很麻煩。中國製雖然便宜，但算算時間成本，最後可能沒有省到錢。」他指出。
HMM 共同創辦人李後毅也認為，新創團隊要找對的合作廠商，需要長時間磨合。HMM 有款熱門商品「Mugr 木柄杯」，也曾考慮委託中國工廠製作。然而，這款杯子釉料特殊，把手和杯身又是異材質拼接，製作難度相當高。廠商花了一年試做，銷毀近萬個不良品，最後不得不放棄。「我們的產品都需要來回討論很久，工廠才知道我們要的是什麼。如果遠距，溝通效率就更低了。」
他指出，合作時間愈長，團隊和工廠的信任感愈強，甚至能發展為互惠的友誼關係。例如， HMM 今年推出的集資新品「精準剪刀」，是由第二次合作的彰化工廠「富美剪刀」協力製作。透過富美剪刀的引介，剪刀還在開發，就已有美國客戶決定採購來採收藥用大麻。這個插曲也讓團隊得到行銷上的靈感，「我們可以告訴贊助者，這把剪刀很適合剪植物。」
除了溝通成本相對低以外，MIT 團隊在國際市場上也有其優勢。負責 HMM 產品國內外通路推廣的陳美真觀察，對國外採購而言，產地仍是形塑產品印象的重要指標，「買家大都會覺得，台灣設計很好。」
此外，產地也會影響關稅。陳正龍提到，Cubiio 第一代產品在集資平台 Kickstarter、Indiegogo 上先後集資成功，過半贊助者都來自美國。受中美貿易戰影響，美國從 2018 年開始對多項中國製產品課徵高額關稅。他指出，「這點是當初我們始料未及的，沒有受到影響，我們也感到很慶幸。」
如何讓團隊、工廠、贊助者三贏？MIT 團隊過來人的建議
觀察近年來台灣的群眾集資爭議事件，不論是出貨延期、贊助者收到的產品不如預期等，其實都和產品製程密切相關。對集資團隊而言，選擇在地廠商有地利之便、不用擔心文化隔閡等優勢，但並不代表雙方的合作必定一帆風順。想在台灣順利做出好產品，有哪些事情要注意？以下是 MIT 團隊過來人的建議：
1.找廠商如談戀愛，做好準備主動出擊
新創團隊缺乏資源，就要主動創造人脈。陳美真提到，HMM 從創業以來就常參加國內外的展覽，尋求合作機會。團隊有幾個重要供應商，就是在意想不到的場合結下緣分。例如，為 HMM 製作精準剪刀皮套的廠商，是在台灣文博會上重逢的舊識。一起推出集資產品「W Glass 玻璃杯」的再生玻璃工廠「春池玻璃」，則是在金點設計獎頒獎典禮上認識。
和廠商交涉前，自己也要做好功課。林辰憲觀察，許多新創團隊想法很好，卻因為缺乏製造知識而做不出產品。他指出，設計師一定要理解工廠的語言、掌握足夠的背景資料。若非相關領域出身，自己進修或找業內人士合作也是辦法，「否則你無法聽懂工廠的人在說什麼，你們就像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
2.分散風險，讓工廠專注做自己擅長的事
集資產品最怕出貨延期、品質不佳，如何確保工廠能在期限內交出符合標準的產品？莊麒勳提到，LIve For Eco 的雨衣、拖鞋，都採取「分段式加工」。例如，雨衣的工序有 3 段，棉布紡織、防水處理、雨衣製作。3 個程序都是交由不同廠商負責。每個廠商只要做自己原本擅長的事，接受小量訂單的意願也會提高。
「如果你把問題全部丟給廠商，他可能會說這設計他沒做過、不好做。加上新創的訂單量又不大，工廠合作意願自然不高。」他認為，以「分段式加工」取代「一條龍」的生產模式，也能增加產品的模仿門檻，避免同業抄襲。
Cubiio 也採取類似的做法。陳正龍指出，團隊過去也曾遇過台灣廠商提供的樣品不錯，實際上量產交出的成品卻完全不行。因此，Cubiio 兩代產品的每個製造環節都有不只一家供應商，所有零件出貨後統一由團隊進行檢測。一家工廠的零件有問題，也不至於拖累整體的出貨進度。
3.做不到就坦白說，誠實才是最好的策略
受限於既有的技術、設備等因素，一個產品的誕生，很難完全如開發者的想像。劉嘉勝認為，群眾集資相較於其他通路最大的優點，就是團隊能夠直接和贊助者溝通。團隊主動揭露的資訊愈多，贊助者的疑慮和後續客訴就愈少。
（隨意板夾的圓孔可以放置鋼筆，讓板夾立起來。圖片來源：HMM 提供）
例如，HMM 在 2019 年推出的「隨意板夾」，集資頁面上提及受製程影響，板夾上的圓孔會有些微的鋸齒邊痕跡。雖然無法完全避免，但不影響板夾正常使用。贊助者事先知道可能存在的瑕疵，讓隨意板夾成為 HMM 退貨率最低的一款商品。
劉嘉勝指出，集資團隊有時為了行銷，會過度美化產品的資訊。然而，當贊助者期待過高、工廠卻無法達成時，最終的結果是產品不良率極高。工廠難做事、團隊被質疑、贊助者失望，沒有人是贏家。因此，HMM 現在每次推出集資新品，都會向贊助者解釋當前還有哪些製作問題尚待克服。「成熟的設計師，必須一開始就想到量產時會發生的狀況，做贊助者跟工廠之間的橋梁。」他說。
全球化的來臨，讓產品製造商有能力選擇成本最小化的產地。選擇留在本地生產，未必是最經濟實惠的選擇。但「台灣製造」的理念，卻給了團隊和工廠在同一艘船上努力的共同使命感。近年來，傳統製造業的世代交替以及新世代設計師的崛起，也讓愈來愈多台灣原生的創意得以在這片土地上開花結果。每一筆對 MIT 產品的贊助，都不只是單純的消費，更飽含了屬於台灣人的身份認同。
在這個台灣價值崛起的時代，台灣製造是否能再度受到群眾集資市場青睞？值得你我共同關注。
【MIT 集資團隊小檔案】
Muherz：由交大機械工程系副教授洪紹剛和一群交大校友共同成立，第一代產品 Cubiio 掌上型雷射雕刻機曾於美國 Kickstarter、Indiegogo、日本 Makuake 平台集資成功。第二代雷射雕刻機產品 Cubiio 2 將於 2020 年第二季在 Kickstarter 上展開集資。
集資代表作：Cubiio 掌上型雷射雕刻機、Cubiio 2（即將於 Kickstarter上線）
| 我們有個競品，在美國集資的時候說自己來自洛杉磯，到台灣平台又變成台灣團隊。說謊或許可以賺短期的錢，但是走不長久。Cubiio 除了做好產品，也希望把台灣帶到國際上。我們以台灣為榮，目標是讓台灣以我們為驕傲！ |
滴牌 Drippp：由保險套達人林辰憲（林米奇）於 2014 年創立，創業作為台灣製保險套「drippp 滴牌衛生套」。曾開發台灣第一個以群眾集資上市的情趣用品「動物解放者」。
集資代表作：動物解放者、果凍噴噴杯
| 情感上，我當然想支持 MIT。但很現實的是，情趣用品產業在台灣凋零，有時候你真的找不到可以生產的地方。我現在的信仰是大致上不用中國貨，我們盡量找台灣廠商。雖然可能貴一點，但只要不是太離譜，我們盡量用台灣貨。 |
HMM：2014 年從廣告設計公司業餘計畫正式獨立的台灣設計品牌，專注於重新詮釋人們習以為常的日常器物。主要產品包括剪刀、自動鉛筆等文具，以及咖啡濾杯、陶杯等咖啡器皿。最新產品「精準剪刀」 2020 年 5 月於嘖嘖平台上展開集資。
集資代表作：Rule/One、反正剪刀、滑動筆、W Glass 玻璃杯、隨意板夾、精準剪刀
| 剛開始創業，其實我們只想活下去，沒有特意要留在台灣生產。但不知不覺中，我們就變成一個台灣設計、台灣製造的品牌，現在好像也很難擺脫這個形象了（笑）。我們跟台灣廠商的關係是共生的，你好，他們也會跟著好。 |
LIve For Eco：原名賀拉碩，創辦人莊麒勳畢業於台大森林系，有感於石油製品對環境的破壞，於 2017 年創業。品牌理念為使用天然材料製造生活用品，達到減塑目標。最新產品純棉製兒童雨衣，將於 2020 年展開群眾集資。
集資代表作：純棉製雨衣、兩件式機能風雨衣、全天然可分解拖鞋
| 除了環保，留在台灣生產也是我的創業理念。理由很簡單，我們都是台灣人嘛！我很幸運，不論是樣品製造或產業相關知識，廠商都會協助我。跟他們合作，真的感受到台灣人互相幫忙的溫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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